那个周末的电话,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彻底划开了我和叶瑶之间那点仅存的、名为“好朋友”的模糊地带。话筒里她疲惫又带着决绝的“不要抱太大希望”和“连朋友都做不成”的警告,如同淬了冰的针,深深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释放出的寒意迅速冻结了最后一丝侥幸。
回到学校,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而凝滞。我和叶瑶之间,陷入了一种比“朋友”更疏远、比“同学”更冰冷的境地——普通朋友。
一个精确得让人心慌的定义,意味着交流仅限于最必要、最安全的范围:交作业时的“给”,发卷子时的“嗯”,走廊迎面碰上时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视线交汇,以及一个比公式化更公式化的、嘴角弧度都计算好的点头示意。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分享的零食,没有课间偶遇的闲聊,更没有晚自习后心照不宣的同行。她像一只受惊的鸟,谨慎地维持着安全距离,而我也被那晚电话里的寒意冻住,不敢再轻易靠近,生怕那脆弱的“普通朋友”关系也瞬间崩解。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高三这架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里格格不入地游荡。教室里,笔尖在纸上划动,却写不进一个字,视线总是失焦地落在窗外同一片枯叶上,看着它在冷风中徒劳地打着旋。老师讲台上激昂的复习重点,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试卷上鲜红的叉号越来越多,连最拿手的化学选择题,也频频出错。
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用这两个词来形容我那一个星期的状态,再贴切不过。高考倒计时牌上那日益缩小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却无法唤醒麻木的神经。放弃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放弃学习,放弃挣扎,甚至,放弃再去思考关于她的一切。
仿佛这样,那噬骨的钝痛就能减轻几分。
“江大爷,你丫又神游天外了?”课间,周遇安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从一片混沌中强行拽了出来。他皱着眉头,凑近我,压低声音,“瞅你这脸色,跟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眼珠子都没神了!跟哥说说,又咋了?周末回去……跟叶瑶又崩了?”
他那双总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此刻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了然。在他面前,伪装是徒劳的。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嗯……崩了。彻底崩了。” 我把周末电话的内容,叶瑶那近乎绝望的“不要抱希望”和“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以及自己回来后如坠冰窟、万念俱灰的状态,一股脑儿倒给了周遇安。
周遇安静静听着,脸上惯常的嬉笑一点点敛去,眉头越拧越紧。等我断断续续说完,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猛地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力道不轻,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江临!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出息!”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砸在我混沌的脑壳上,“你看看你现在这鬼样子!内耗!懂吗?你他妈现在就是在疯狂内耗你自己!有用吗?能把她耗回来吗?”
他指着黑板上那刺目的倒计时数字:“你看看!还有多少天?!再这么耗下去,你他妈别说叶瑶追不回来,高考也得给你耗黄了!到时候你拿什么见人?拿你这张被内耗掏空的死人脸?还是拿你那跌到谷底的分数去跟叶瑶说‘你看我为了你多惨’?我告诉你,真到那一步,别说叶瑶看不起你,连我们这帮兄弟,都得替你臊得慌!”
他喘了口气,眼神锐利地盯着我:“道理你都懂!叶瑶信里写得明明白白,让你专注自己!班主任、兄弟们轮番给你敲警钟!有用吗?你听进去一个字没有?你脑子里除了‘叶瑶叶瑶’,还能装点别的吗?装点你的前途!装点你爸妈的期望!装点你自己未来的路行不行?!”
周遇安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麻木的神经上,带来尖锐的刺痛。是啊,内耗。我像个困在迷宫里走不出的傻子,徒劳地消耗着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情绪,却只是在原地打转,撞得头破血流,于事无补。
道理我都懂。可心,它不听使唤。那些被她刻意疏离的瞬间,那些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冰冷空气,那些她刻意避开的目光,都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我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想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去想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去想那个“普通朋友”的标签下,是否还残留着一丝未熄的余烬?
这种无休止的、自我折磨的循环,比任何物理上的疲惫都更让人绝望。我觉得自己像一艘失去动力的破船,在名为“高三”的惊涛骇浪中,正无可挽回地沉没。这一个星期,我几乎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在颓废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作业靠抄,上课走神,晚自习发呆,连最心爱的化学竞赛题都懒得碰。成绩?那已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制造的黑暗彻底吞噬时,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还是试图穿透了厚重的阴霾。
是叶瑶。
那天下午课间,我正趴在桌上,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放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沉重的疲惫感。一个带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担忧的声音在桌边响起:
“江临……”
我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刻抬头。这个声音……太熟悉,也太久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响起过了。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慢慢抬起头。叶瑶站在我桌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双手有些无措地交叠在身前。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浅浅的心疼?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刻意地保持距离和冰冷。
“沈听语……跟我说了,”她避开我的直视,声音低了下去,“她说你最近……状态很差,上课总是走神,作业也不好好写……整个人都……很萎靡。”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窘迫,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强装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喂,前夫哥……” 这个久违的、带着点亲昵和戏谑的称呼,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别内耗了好不好?”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你这样……我看着都难受。先……先好好复习,行不行?”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重,又放缓了补充道:“我又不是……不和你玩了。只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你这样下去……对自己太不负责了。”
“前夫哥”……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闸门。那些曾经亲密无间、嬉笑打闹的日子汹涌而来,与眼前这刻意疏离却又带着无奈关怀的她形成强烈的对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委屈、还有一丝被她关心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复杂得难以言喻。
她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没等我回应,便匆匆说了句“你……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快步离开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香气,和她那番带着矛盾关怀的话语,在我耳边久久回荡。
回到寝室,夜色已深。兄弟们洗漱完毕,准备休息。我却毫无睡意,胸口堵得发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走到阳台。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初春的寒意。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卷,点燃一点猩红。
烟雾缭绕,辛辣的气味呛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我望着远处宿舍楼零星亮着的灯火,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叶瑶的话:“别内耗了……先复习好不好……我又不是不和你玩了……”
我到底在内耗什么?
是放不下那份执念?是接受不了从亲密到疏远的落差?还是……害怕她真的彻底走远,连那点“普通朋友”的联系都维系不住?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只是觉得,那个曾经满眼都是我的女孩,此刻正站在一道无形的屏障后面,我能看到她,却再也触碰不到。这种无力感,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持久地折磨着神经。
“哟,江哥,又emo呢?”向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背心大裤衩,也叼着根烟凑了过来,顺手给我点上火。紧接着,周遇安和谢云归也默默地跟了出来。没人说话,四个大男孩,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初春夜晚微凉的阳台上,指尖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闪烁,像四颗寂寥的星。
烟雾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升腾、消散。
“妈的,这破烟,劲儿真大。”周遇安被呛得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沉,“兄弟,别想了。叶瑶那丫头说得对,甭管她现在是啥心思,你把自己耗垮了,屁用没有!向前看!好事儿……总他妈会发生的!等你牛逼了,啥姑娘没有?”
“就是!”向然吐了个烟圈,也跟着拍了我一下,“多大点事儿啊!看看哥,被顾今呼来喝去不也活蹦乱跳的?男人嘛,拿得起放得下!该学学,该玩玩!”
谢云归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理性的力量:“情绪内耗对认知能力和决策效率的负面影响系数高达0.65以上。转移注意力,专注于可达成且具有高回报率的目标(如化学成绩提升),是当前最优策略。叶疏铜老师对你的期望值很高,作为科代表,维持学科优势是基本责任。”
兄弟们的话,像一道道微弱却坚定的光,试图驱散我内心的阴霾。烟头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年轻而真诚的脸庞,担忧、鼓励、还有那份无声的陪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是啊。叶疏铜。那个优雅知性、教学严谨的美女化学老师。我是她的科代表。我的化学,曾经是能在年级里排上号的骄傲。可现在呢?连最基础的方程式都写得磕磕绊绊。她看我的眼神里,是不是也多了失望?
还有爸妈……还有那该死的、越来越近的高考……
一股复杂而纠结的力量,在内心深处缓缓升起。这股力量中交织着羞愧、不甘和微弱的责任感,它们相互缠绕,让人感到胸口沉甸甸的。
我深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得太久,久到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我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为了不让叶疏铜失望,为了对得起科代表这个称呼,更为了将来或许还有机会站在变得更好的叶瑶面前,我必须做出改变。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那辛辣的味道如同一股洪流,直冲脑门,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清醒。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迷失在黑暗中的自己,孤独而无助。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将烟头摁灭在冰冷的阳台栏杆上,仿佛这一举动能够将过去的一切都斩断。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决断。这声回应虽然轻微,却如同重锤一般敲在我的心上,让我意识到,是时候迈出那一步了。
我要试试,试着把目光从那道无形的屏障上移开,不再被它所束缚。我要试试,专注于眼前该走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我要试试,去捡起那被自己丢弃的骄傲,重新找回那个自信而坚定的我。
哪怕,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辜负那些还在默默关注着我的人,包括那个让我陷入如此内耗,却依然会跑来对我说\"别内耗了\"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