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槐叶扑进酒坊时,周丫正在翻晒那些从秘窖里找出来的旧纸。一片半黄的叶子落在最上面的酒票上,叶尖正好盖住“丙戌年”的“戌”字,露出的“丙年”二字,倒像是新写的票根。
“怪得很,”她捡起叶子,发现叶面上有几个浅褐色的斑点,凑到阳光下一看,竟像用指甲刻的小字,“这叶子上有字?”
狗蛋正帮李木匠劈柴,闻言扔下斧头凑过来,鼻尖差点撞到周丫的手:“哪呢哪呢?我看看!”他抢过叶子翻来覆去地瞅,“哪有字?你怕不是看眼花了,这是虫咬的吧?”
叶面上的斑点歪歪扭扭,确实像虫蛀的痕迹,但周丫越看越觉得蹊跷:“你看这三个点,像不像‘小’字的三点?还有这道弯,多像‘心’字的卧钩?”
赵铁柱端着刚酿好的新酒从灶房出来,酒坛“咚”地放在柜台上,震得桌面的旧纸都跳了跳。“啥字不字的,”他用布擦着坛口,“昨儿从秘窖带回来的酒票还没整理呢,张大爷说那些碎纸里藏着封坛的方子,赶紧拼去。”
周丫没挪窝,把槐叶夹进旧纸堆里,指尖划过酒票上的“李”字——李木匠刚才用新墨补了笔,让褪色的字迹重新显出来,新旧墨色叠在一起,倒比原先更清楚了。
“说不定这叶子也是线索呢?”她固执地把叶子摆在酒票旁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叶影落在票上,斑点的影子正好和“封坛”两个字重合,“你看!多巧!”
李木匠抱着修好的木架进来,听见这话笑了:“周丫头这心思,比筛酒的罗子还细。”他放下木架,拿起槐叶对着光看,“还真有点像字,不过得蘸点水才看得清。”
他往叶面上喷了点酒,浅褐色的斑点果然深了些,隐约能连成“加蜜”两个字。“加蜜?”狗蛋眼睛一亮,“咱封新酒时没加蜜啊!”
众人翻找碎纸,赵铁柱在一张烧焦的纸片上找到半行字:“……槐叶汁拌蜜,涂坛口,可保百年……”后面的字被烧没了,只剩个“香”字的残笔。
“槐叶汁拌蜜!”周丫拍了下手,“刚才那叶子上的字,肯定是这个!”她拉着李木匠就往后山跑,“摘点新鲜槐叶回来试试!”
后山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新叶却还在枝头绿着。周丫摘了把嫩叶,李木匠则在树洞里掏了掏——里面藏着个小陶罐,罐口结着层蛛网,打开一看,是半罐结晶的蜂蜜,罐底刻着个“李”字。
“是爷爷藏的!”李木匠捧着陶罐,手都在抖,“爹说过,爷爷总爱往树洞里塞东西,原来是蜂蜜!”罐身还有行小字:“丙戌年秋 酿蜜封之”,和秘窖的年份正好对上。
回到酒坊,周丫把槐叶捣成汁,混着蜂蜜搅匀,赵铁柱则取了坛新酒,按碎纸上的法子,用拌了蜜的叶汁涂在坛口,再蒙上红布。“这样封的酒,能存到咱孙子辈不?”狗蛋蹲在旁边看,手里还攥着片槐叶,叶尖被他咬得缺了个角。
张大爷慢悠悠地说:“存那么久干啥?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藏的。”他指着秘窖搬出来的酒坛,“今儿就开一坛,尝尝丙戌年的味。”
开坛的瞬间,酒香裹着蜜甜涌出来,比新酒醇厚十倍。周丫舀了一小碗,抿了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想象的甜,带点槐花香呢!”
喝到兴头上,狗蛋翻出所有旧纸,想把方子拼完整。一张边缘虫蛀的酒票掉在地上,被他踩了一脚,染上个泥印。“哎!”他赶紧捡起来擦,却发现虫洞的形状有点怪——不是杂乱无章的,倒像故意排列过。
“你们看这虫洞!”他把票子举起来,对着光,“像不像画了个小酒坊?”
众人凑过去,果然,十几个虫洞连起来,能看出屋顶、酒坛、甚至还有个小人影,正弯腰往坛里舀酒。周丫忽然想起什么,跑去翻自己的针线篮,拿出块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绣的酒坊图案,竟和虫洞的形状几乎一样。
“这帕子是我太奶奶绣的!”她把帕子和酒票并在一起,“你看,连屋檐的翘角都一样!”帕子角落绣着朵菊花,酒票的虫洞里,正好有个圆点,像菊花的花心。
李木匠比对了半天,忽然道:“这不是虫蛀的,是人用针扎的!你看这洞眼边缘多整齐,虫啃的没这么圆。”他用针尖戳了张新纸,扎出个洞,果然和票上的一样。
“故意扎的?”赵铁柱皱起眉,“为啥不直接画?”
张大爷摸着下巴,忽然笑了:“傻小子,当年兵荒马乱的,直接画出来怕被人看懂,用针戳洞,只有自家人能解。”他指着小人影的位置,“这弯腰舀酒的,是你太爷爷,他右腿有点瘸,你看这影子的腿,是不是短了一截?”
周丫仔细一看,还真是!帕子上绣的小人,右腿也画得稍短些。“太爷爷是瘸腿?我咋从没听过?”
“你太奶奶怕提起来你太爷爷难受,就没跟后辈说,”张大爷叹了口气,“当年他是为了救掉进酒窖的伙计,被砸伤了腿,那伙计,就是李木匠的爷爷。”
李木匠愣住了,手里的酒碗晃了晃,酒洒在衣襟上也没察觉。“我爷爷……从没说过这事。”他声音有点哑,“只说年轻时受过恩人照顾,原来是你太爷爷。”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周丫找出块新布料,坐在灯下拉线绣花。她照着虫洞的图案,把小酒坊绣得更清楚了:屋檐下加了串灯笼,小人影旁边多了个递酒碗的姑娘,正是太奶奶的样子。
“我把太奶奶也绣上去,”她对凑来看的巧儿说,“这样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巧儿的小手按在布料上,印出个小小的掌印,像朵含苞的花。
李木匠在旁边给新酒坛刻字,每个坛口都刻上“丙戌年启”,刻到最后一个,忽然加了行小字:“谢周家恩”。赵铁柱看见了,没说话,只是往他的酒碗里又添了些酒。
狗蛋把那张虫洞酒票小心地裱在木板上,挂在酒坊的墙上,正好在周丫的绣架对面。“这样绣帕子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他得意地说,“我还在旁边钉了片槐叶,用蜂蜜粘的,能香好久呢。”
张大爷喝得有点醉了,靠在椅背上哼起老调子,歌词听不清,调子却和酒一样绵长。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墙上的槐叶轻轻晃,影子投在虫洞酒票上,像有人在慢慢走动。
周丫绣到灯笼的穗子,忽然抬头笑了——原来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从来都没消失过,有的变成了酒票上的针洞,有的变成了树洞里的蜂蜜,还有的,正被她一针一线,绣进新的日子里。
夜深了,酒坊的灯还亮着,新封的酒坛在墙角站成一排,坛口的红布沾着槐叶蜜,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