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水巷,名字里就透着沉甸甸的力气活味道。
窄窄的巷子两边,是低矮的泥坯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掺着草茎的黄泥。
几根细竹竿从这边的窗户斜斜伸到对面檐下,搭着些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在五月末燥热的午风里微微晃荡,像挂了一巷子的招魂幡。
空气里浮动着水缸的土腥气、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烂味儿。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
“史大哥,快进来!”李五妹闪身而入,压低声音叫道。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汗珠顺着她尖俏的下巴往下淌。
史进侧身扛着那个女人挤进院子。
李五妹反手迅速关门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胸脯剧烈起伏,仿佛刚跑完一场生死竞速。
小小的天井方方正正,地上铺的青砖缝里钻出几丛顽强的杂草。
正对门是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厢房,门窗都新刷过桐油,在正午毒辣的日头下泛着刺眼的光,空气里还残留着新鲜的木料和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史进从博雅斋逃出后,辗转找到了附近“红孩儿”的一个业务点,想托他们通知石秀帮忙。
恰巧遇见查账的李五妹。
见业务点人多眼杂,李五妹便将他领到了这处石秀刚置办、还未启用的落脚点。
史进径直冲进左侧厢房。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光板木床靠墙放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女人平放下去,动作尽量放轻,但床板还是发出了沉闷的“嘎吱”声。
史进脸上满是烟尘,发髻凌乱,身上血迹斑驳。
“五妹!”哑声道,“下面我说的话好好听着!”
李五妹心头一紧,用力点点头。
在他印象里无所不能的史大哥此刻竟如此狼狈,她知道必定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立刻去家里找你杜鹃姐姐,让她把我的药囊拿过来!是那个黑色的!还有我那袋白酒和让她做的东西,她知道在哪!然后……”
史进语速飞快,目光扫过屋角那张旧木桌。
桌上有石秀留在那准备记账的纸笔。
他几步抢过去,抓起纸笔,一边写一边说:“找绝对可靠的人,把这封信给石秀,让他亲自送去积英巷的春见斋,给易安居士!记住,是亲手交到她本人手里!但是别告诉她我在这边!记住没?”
他在信中简要说明了博雅斋发生的事情。
李五妹接过信,小脸上是超越年龄的凝重,用力点头:“史大哥放心!我晓得厉害!”
她像只灵巧的狸猫,转身窜出去。
史进心中稍安,这小丫头虽然年龄小,但办事却是机灵。
门闩提起又落下,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巷外。
史进转身回到床边。
顾不上肋侧被枪风划破、火辣辣作痛的伤口,史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榻那女人身上。
嘶啦!
他毫不犹豫地撕开完颜兀鲁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青衣。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视野所及,史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女子肩头,那道被长枪穿透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虽用布条草草包扎,但血早已浸透,洇开大片暗红。
高耸的玉峰勾勒出的曲线,此刻却带着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史进无视春光,小心将她侧翻,只见背后一片青紫带着暗红的淤伤从左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右腰,边缘皮肉浮肿,肿胀得厉害。
更别提那些遍布全身、大大小小的瘀伤和擦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史进手指探向完颜兀鲁颈侧,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
再摸额头,滚烫吓人,身上却冰凉一片。
翻开眼睑,瞳孔已有些涣散。
“失血性休克……内腑震荡……伤口感染引发高烧……”史进脑中飞速判断,心沉入谷底,“脉象显示她应是天葵刚过,本就气血两虚,又遭此重创……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撕下自己内衫上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准备先处理致命伤口止血。
指尖刚触及肩头最深枪伤边缘,昏迷中的完颜兀鲁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
她的睫毛剧烈颤抖,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浅褐色的眸子失了平日的锐利和野性,蒙着灰败的死气,茫然转动着,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史进满是汗水和烟灰的脸上。
“是…是你……”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耗尽力气,“你怎么没走?还想拿我请功吗?”
“闭嘴!”史进低斥,继续处理伤口。
女子涣散的目光吃力移动,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前。
“你又把我衣服脱了!”
“不脱怎么处理伤口!你身上有哪处我没看过?”史进呛了她一句。
“是啊!都被你看光了!”那女子喃喃道。
史进沉声道:“你少说几句!想死吗!”
女子沉默了一瞬,手臂却突然艰难地抬起,颤抖着伸进撕裂的衣襟深处。牵扯伤口,痛得浑身痉挛,额上瞬间又沁出冷汗。
“你干嘛,老实点!”史进又惊又怒,忙伸手想要阻止她乱动。
女子用尽力气掏出了那枚小小的金锁——精巧的缠枝莲纹浸满了暗红发黑的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金色,仅边缘残留一点微弱的反光。
黏腻的血液顺着她苍白颤抖的手指淌下,滴落床板。
她将这枚沾满自己鲜血的金锁,塞进史进同样血污的手掌里。
冰冷、黏腻、沉重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史进的指尖。
史进一怔,她这是要干什么,之前拼死也要把这金锁抢回去,现在却又拿给他。
“拿…拿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喘着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断绝,“我们…女真人的…规矩……”
“……女儿的…本命锁…若被…男人抢去…”她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脸色灰败如死人,“要么…杀了他…要么…嫁给他……”
她死死盯着史进,浅褐色瞳孔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奇异的光,混合着绝望、认命与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我杀不了你…也…也嫁不了你……这个留着当个念想吧!”
史进手一颤,感觉手上好似接了个烙铁,那灼热直冲内心!
“记住......我叫完颜兀鲁!”
史进心神巨震!
居然是完颜兀鲁!完颜阿骨打的女儿!大金的长公主!
“姆妈说…”她艰难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女孩儿的身子…比金子贵…也比泥土贱…全看…自己爱惜…不爱惜…”
她眼中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吃力地转向史进,“没有男人…看过我的身子…可你却…”
完颜兀鲁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晕红,停了下来。
原来她并不是不在意!
史进尴尬的解释:“我开始还以为你是男的......”
完颜兀鲁不答,自顾自的说:“今天…园子里…我是真想杀了你…,可你却三次…能杀我…都没下手…”她喘息着,唇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我那时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傻子…”
史进心中苦笑,自己和这个女人真的是糊涂账,当时发现完颜兀鲁是个少女时,便下不去死手了。
完颜兀鲁又喘了几口,眼神迷离,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族里的婆婆…说…说我以后…会嫁给一个…很富有的男人…那个男人…心肠软…舍不得打我…我就想…那我可要硬气点…不能让我的男人吃亏…所以我…喝最烈的酒…哪怕喝了就吐…耍最快的刀…我其实…看到血就恶心…”
史进心神巨震,眼眶猛地一热,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出。
滴在完颜兀鲁的脸上,滑落到她嘴角。
她怔了下,伸出舌尖舔了舔。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垂死的虚浮与执拗,颤抖着抬起,指尖触到史进的脸颊,轻轻去抹那湿痕,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你是在为我流泪吗?”
史进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别过脸狠吸口气,胸腔闷痛得几乎炸开。
“你的手很软!”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欢愉,如同梦呓,“姆妈说…手心软的男人…心肠也软…”
“……阿哥……”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细若游丝的声音带着垂死的沙哑,嘴角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像笑又似叹息,“……婆婆都说对了……我的郎君……又英俊又有钱……武功也高……心还软……”
“……可是……她没说……兀鲁活不到那时候……”
一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涌出,沿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染红了下巴和颈项,衬得脸色愈发惨白。
史进大惊,这是内腑伤口破裂了!
“闭嘴!别说了!”他忙着擦拭完颜兀鲁嘴边的血。
“史进…阿哥……你别凶我!”她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带着女真女子特有的直率,“你…亲手…了结我吧…别让我…落到…那女人手里…受辱…求…求你……”
她的身体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眼神迅速涣散,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垂下,指尖冰凉的血痕划过史进手背,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史进手探向她颈侧,脉搏又微弱了许多,但也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史进紧握着那枚染血、冰冷而沉重的金锁,指尖微微颤抖。
没想到这丫头性烈如此!
他猛地攥紧拳头,金锁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了结你?你就别想了,没我的同意,阎王老子都收不了你!”史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沙哑。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近乎粗鲁地用力抹去她嘴角那刺目的血迹,指尖掐住她的人中穴,用力压下。
他必须不停的刺激她,防止她睡去。
完颜兀鲁眼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似濒死的蝶翅,眼睛缓缓睁开。
“史进阿哥……”声音顿了顿,尾音带上了无尽的寂寥与遗憾,“……你…为什么不生在雪原上呢……”语音彻底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归于沉寂。
史进的身体瞬间僵住。
那句无意识的低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他心底最深处。
雪原……那是她的家。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急促却刻意压低的拍门声!
史进眼中血光一闪,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身体瞬间绷紧蓄力,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螳螂刀的刀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沸腾的血液稍凝。他侧耳细听——
“史大哥!是我!五妹!”李五妹带着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大郎!”一个带着哭腔、又急又怕的女声紧跟着响起。
是杜鹃!
紧绷的弓弦骤然一松,史进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沉重的门闩。
门外,李五妹小脸跑得通红,鬓角被汗水浸湿,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皮囊。
她身后,正是瞪大眼睛,愣愣看着他的杜鹃。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
“大郎!”杜鹃一眼看到史进浑身浴血的模样,眼泪“唰”地涌出,带着哭腔扑上来,“你怎么伤成这样!呜呜!这是哪个挨千刀的……”
“闭嘴!”史进厉声打断她,一把夺过李五妹手里的黑色药囊,语气紧迫不容置疑,“酒呢?都带来了?”
杜鹃被他吼得一哆嗦,委屈地连连点头,忙把酒囊递给他!
她眼泪挂在睫毛上,带着哭腔道:“还有这个!”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那是史进之前让她找人做得东西。
史进语气稍缓,抬手拍了拍她的脸,“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杜鹃心中稍安,刚要开口,史进却抬手止住她:“现在没时间解释!五妹,你立刻去烧水!把屋里能找到的所有干净布,全扔进去用滚水煮!快!”
“好!”李五妹应道,转身跑开,这院子她熟悉,自然知道东西在哪儿。
“杜鹃,你进来帮我!”史进转头对杜鹃道。
杜鹃被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厉色慑住,也顾不得委屈了,慌忙跟着史进身后去了血腥味弥漫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