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初秋,阳光里还裹着最后一丝夏末的燥意。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德云社助理入职通知单,站在湖广会馆古旧厚重的朱漆大门前,指尖冰凉,掌心却汗湿了一片。门楣上“德云社”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沉甸甸的,压得我心跳又急又乱,像怀里揣了面不听使唤的鼓。门内隐隐约约飘出的喧哗人声、零星的快板脆响、还有那独特的、带着烟火气的后台味道,混合成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气息,扑面而来。终于,推开这扇门,我就能真正触碰到那个只在电视屏幕和录音机里存在的、魂牵梦萦的相声世界了。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点古老建筑的沉稳,我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沉甸甸的木门。喧嚣的热浪瞬间裹挟了我,与门外秋阳下的寂静判若两个天地。后台通道狭窄而曲折,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沏的茉莉花茶清冽的香气、隐约的汗味、盒饭的味道、还有不知名油彩和木头道具混合的独特气息。人声鼎沸,各种声调、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快板噼啪作响,偶尔爆发出几句高亢的吊嗓子声或是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
“让让!劳驾!开水开水!”一个穿着深蓝大褂、身形敦实、圆脸寸头的年轻演员端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桶,吆喝着快步从我身边挤过,带起一阵风。他声音洪亮,正是烧饼。
“哎哟喂!饼哥您悠着点儿!”旁边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敏捷地侧身让开,是孟鹤堂。他穿着浅灰色大褂,手里拿着个保温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朝烧饼的背影喊了一嗓子,随即目光转向我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我像一尾误入急流的小鱼,被这汹涌的人潮推搡着,有些茫然地顺着通道往里挪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负责安排新人的场务老师,却又忍不住被眼前鲜活的后台百态所吸引。角落里,有人对着镜子咿咿呀呀地练着太平歌词;另一边,几个人围着小桌,语速飞快地对着台本,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节奏。
就在我分神的一刹那,视线扫过通道前方拐角,一个穿着深色演出服、身形颀长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微微低头,似乎在专注地整理着袖口。那背影透着一股子舞台下独有的沉静,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鲜明。
是张鹤伦。我呼吸一窒,脚步下意识地加快,想绕过他去找人。然而,通道实在太窄,地上又不知何时遗落了一个小小的塑料道具。我的脚尖毫无防备地绊了上去,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重心失控地向前扑去——
“哎!”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我喉咙里挤出。
紧接着,便是结结实实的一脚。
脚底传来清晰的踩踏感,伴随着一声低沉的闷哼。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脚,踉跄着站稳,脸颊瞬间火烧火燎。抬头,正对上一双骤然转过来的眼睛。
张鹤伦。他眉头紧锁,脸上惯有的、在舞台上那种带着点蔫儿坏的松弛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眼睛此刻沉沉的,像蒙了一层薄冰,审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被打扰后的不耐,直直地钉在我脸上。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他那双被踩出明显印痕的、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上,又缓缓移到我胸前挂着的、崭新的“实习助理”工作牌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后台的喧闹似乎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我能感觉到周围好几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幸灾乐祸。烧饼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看戏。孟鹤堂脸上的温和也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关切。
“啧。”一声清晰的咂舌打破了沉默。张鹤伦的嘴角向下撇着,那点仅存的客气也荡然无存。他二话不说,猛地伸手从旁边道具箱上抄起一沓厚厚的、卷了边的演出流程台本,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我怀里。
那力道带着十足的烦躁,台本粗糙的边角刮蹭着我的手臂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新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私生饭?追星追到后台来了?这地方不是给你瞎晃悠的。拿着,去那边,”他下巴朝后台最里面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一扬,“把明天封箱要用的道具箱给我清点利索了。别出错,错了就滚蛋。”
说完,他甚至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像是多看一眼都嫌麻烦,直接转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大步流星地朝着演员休息室的方向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冷硬得像块拒绝融化的冰。
我的脸颊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怀里那沓沉重的台本像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手臂和胸膛。周围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像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身上。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底那股酸涩的湿意涌上来,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抱着那堆“烫手山芋”,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被遗忘的、布满灰尘的角落挪去。
角落里堆叠着几个半人高的木质道具箱,落满了灰,混杂着旧布景散发出的陈年霉味。我默默地蹲下身,放下台本,开始笨拙地、一件件清点那些色彩斑驳的折扇、磨损的醒木、褪了色的手绢、还有几个沉甸甸的、落了漆的御子板。冰凉的木头和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开,稍稍压下了心头的委屈和难堪。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颗粒感。
就在这时,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对话声,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飘进了我的耳朵。
“……就新来那小助理?刚才差点把我鞋踩报废了。”是张鹤伦的声音,带着残余的不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行了伦儿哥,人家小姑娘第一天来,紧张嘛。”是孟鹤堂温和的劝解声,“我看着挺踏实一孩子,刚还蹲那儿吭哧吭哧清点道具呢,挺认真的。你少说两句。”
“踏实?”张鹤伦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以为然的冷嘲,“孟哥,你就是心太软。现在的小姑娘,心思活泛着呢,仗着自己可能学了点三脚猫的才艺——会唱两句太平歌词?能敲两下板儿?就削尖了脑袋想往德云社后台钻。图什么?不就图个近水楼台,想着法子往角儿们跟前凑?真当后台是那么好混的?”
脚步声停住了,似乎就在离我不远的通道拐角处。我蹲在箱子后面,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手指死死抠着道具箱边缘粗糙的木刺。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刚刚努力筑起的心防里,刺得生疼。
“你这嘴啊……”孟鹤堂无奈地叹了口气,“留点口德吧,万一人家是真有本事呢?再说了,栾哥亲自招进来的人,总不至于太离谱。”
“本事?呵。”张鹤伦短促地冷笑一声,没再接话。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留下死寂的空气和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自己蜷缩进尘埃里的我。
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委屈像潮水般淹没上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轻视、被误解的愤怒和不甘。我低头,目光落在箱子里那几对沉甸甸的御子板上。它们安静地躺着,冰冷的红木泛着幽暗的光泽。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表面,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和安定感顺着指尖流遍全身。那是我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节奏,是血脉里流淌的音符。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脸上的湿痕。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红木纹理里。
行,张鹤伦。你说我是“三脚猫”?你说我削尖了脑袋图近水楼台?
好。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