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蝉鸣格外聒噪,像无数把小锯子在锯着厂子里的老榆树。管师傅把仓库钥匙递给我时,阳光正透过他指间的缝隙,在钥匙环上镀了层金边。
那串钥匙沉甸甸的,混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其中一把开木门,一把开铁皮柜,还有一把是仓库后门的暗锁。
\"小子,看好了,这地方比我老伴的首饰盒都金贵。\" 管师傅的眼睛眯成条缝,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常年累月的油污,\"厂里的螺丝螺母、电线电缆,少一根你都得给我从旮旯里找出来。\"
我攥着钥匙点头,手心沁出的汗把钥匙柄都濡湿了。管师傅是厂里的老把式,从学徒干到车间主任,带过的徒弟能凑两桌麻将。
他挑我管仓库时,车间里不少人眼红 —— 这活虽不算光鲜,却是个 \"肥缺\",多少人想借着管物资捞点好处。可管师傅偏偏信我,说我 \"眼里有活,心里有数\"。
我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仓库里的物资码得比豆腐块还整齐,进出登记册记得一丝不苟,连颗螺丝钉的去向都能查到人头。
每天清晨我第一个到仓库,打开木门时总有股混合着橡胶、油漆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会先绕着货架走一圈,用抹布擦掉角钢架上的浮灰,再把前一天领用的物资台账核对清楚。
管师傅没事就爱晃到仓库来,背着手在货架间踱步,时不时用指关节敲敲铁皮柜,听着里头零件碰撞的声响,脸上就露出满足的笑。\"嗯,不错,比我当年管得规整。\"
他每次临走前都会撂下这句话,那串钥匙在我裤腰带上晃悠,像是某种无声的勋章。
六月的日头像个火球,把厂区的柏油路烤得直冒油。
管师傅家要盖新房的消息传来时,全厂都在议论。他老家在城郊的洼子村,三间土坯房早该翻新了。
\"小子,还有王清、王世宝,你们仨跟我走。\" 管师傅把我们叫到车间角落,手里捏着根烟卷,烟灰簌簌往下掉,\"我家盖房缺人手,你们趁上班空儿,帮我拉点材料。\"
王世宝比我早来两年,是个闷头干活的老实人,手腕上总缠着块蓝布巾擦汗。青嘴皮子活络,脑子转得快,平时最爱跟管师傅套近乎。
我们仨领了 \"爬山虎\" 小铁车 —— 那是厂里运废料的平板车,轮子是实心橡胶的,能拉上千斤重。从南大路到洼子村正好一里地,路面坑坑洼洼,推满石头的铁车一走起来,车轴就发出 \"咯吱咯吱\" 的呻吟。
头一趟拉的是青石条,每块都有半人高,棱角磨得溜光。我们仨弓着背往前推,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滴在滚烫的车把上,瞬间就蒸干了。
管师娘站在村口接我们,手里端着一瓦罐凉茶水,罐子外壁凝着水珠。\"累坏了吧?快歇歇。\" 她把粗瓷碗递过来,碗沿还沾着点茶渍。
王清咕嘟咕嘟灌了半碗,抹着嘴说:\"师娘,师傅呢?\" \"在屋里跟瓦匠头合计呢,\" 师娘叹口气,\"盖这房不容易,你们可得多帮衬着。\"
那四十天过得像场马拉松。我们白天在厂里上班,趁午休和下班前的空儿,就推着铁车往返于厂区和洼子村之间。拉完石头拉水泥,拉完水泥拉沙子,铁车的轮子都磨薄了一圈。
有次下大雨,我们刚把一车沙子推到村口,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铁车轮子陷进泥坑里怎么也推不出来。
王世宝脱了鞋下去垫石头,王清在前面拉车把,我在后面使劲推,三个人浑身都溅满了泥点子,活像从泥坑里捞出来的。
管师傅披着蓑衣跑出来,看见我们这副模样,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接过车把,闷头往前推。
三间大瓦房的地基渐渐起来了,青砖砌得齐齐整整。管师傅每天收工后都会带我们去村口的小酒馆喝两盅,炒盘花生米,再来盘拍黄瓜。他总是把最多的花生米推到我们面前,自己抿着劣质白酒,话也比平时多起来。
\"等房子盖好了,你们都来喝喜酒,\" 他拍着王清的肩膀,\"王世宝这小子力气大,没少出力;王青脑子活,帮我算了不少账;还有你,\" 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光,\"仓库没耽误,还帮我跑前跑后,不错。\"
我当时没太在意他眼神里的东西,只觉得能被师傅看重是种荣耀。王清和王世宝也喝得脸红扑扑的,跟管师傅称兄道弟。
可我没注意到,当管师傅夸我 \"仓库没耽误\" 时,王世宝夹花生米的筷子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四十天的辛劳,除了换来管师傅的几句夸奖,还在我们之间埋下了不易察觉的裂隙。
房子盖好那天,鞭炮声在洼子村响了一上午。管师傅请了厂里不少人去喝喜酒,院子里摆了十好几桌,热闹得像过年。
我跟着王清和王世宝去帮忙端菜,看见管师傅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站在堂屋门口招呼客人,脸上笑出了褶子。
可酒过三巡后,我发现不对劲了 —— 王清和王世宝被支到厨房帮忙刷碗,管师傅跟几个老同事喝酒时,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们。
第二天上班,我就听说王清和王世宝二人要回家,单位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盖房时管师傅看我的眼神,还有王世宝那顿住的筷子。
难道... 我不敢往下想,只能安慰自己,师傅可能是有别的安排。可没过几天,管师傅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指间夹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仓库的钥匙,交回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像块冰砸在我心上。\"师傅,我... 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我攥着钥匙,手心又开始冒汗。
\"不是你不好,\" 他把烟灰弹进搪瓷缸里,\"有人说,看见你把仓库的铜线拿出去卖了。\"
我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铜线?师傅,我没有啊!\" 我急得站起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管师傅抬起眼,眼神里全是怀疑:\"误会?赵师傅说,看见你给他铜线了。还有人说,看你往废品站跑过。\"
我突然想起来了。半个月前,赵师傅找到我,说家里挖蛤蜊的挖子把坏了,想缠点铜线加固。
\"就一点点,巴掌大就行,\" 赵师傅搓着手说,\"从垃圾堆里捡的,不算公料吧?\" 我当时确实从废料堆里捡了点修汽车换下的打火线圈,那些线圈外层是绝缘皮,里面缠着细铜丝。
我们几个学徒工闲着时,会把线圈放在火上烤,烧掉绝缘皮,再把铜丝一点点拉出来,攒了三捆,每捆也就三两重,本想攒多了换点零花钱。我给了赵师傅一小绺铜丝,确实没走登记,因为觉得那是废料里的东西。
我猛地攥紧了工装口袋,指节在粗布上硌出青白的印子。
工具箱的铁皮边角还蹭着后腰,三捆用蓝布裹着的铜丝就锁在最底层 —— 那是上周在垃圾里捡的汽车打火线圈,半夜蹲在院子里拿煤炉烧了一个钟头,到现在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管师傅您看!” 我扑过去掀开工具箱,锁扣 “哐当” 砸在地上。
蓝布包被手指揪得发皱,露出的铜丝还缠着没烧干净的塑料皮,几处氧化得发绿。“您摸这茬口,烧过的铜丝断面是哑红色,新铜线切口亮得能照人!赵师傅那边准是看错了 ——”
管师傅的手指在铜丝上碾了碾,烟渍染黄的指甲刮下点黑灰。他身后的窗户正斜斜切进夕照,把桌上的举报信映得透亮,纸上 “半斤新铜线” 的字迹像针一样扎眼。
“今早赵师傅来领材料,说你塞给他的铜丝没半点烧蚀痕迹,线圈上的绝缘漆都是新刷的。” 他把纸条推过来,笔尖敲着 “至少半斤” 四个字,“仓库台账上周少了两捆国标铜线,你说巧不巧?”
我的后槽牙咬得发酸,煤炉里迸出的火星子仿佛又溅到手背上。
“我白天一直在你那里干活,哪有时间去卖铜,再说晚上都累的吃了饭都睡觉去了,哪有精力去搞这个?那天就赵师傅向我要了一捆,在谁也没有进仓库!”师傅听后沉默了许久,“难道是我的错?”
后来我体会到什么是“杀驴卸磨”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