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生是被手腕内侧一阵急遽的滚烫惊醒的!
那温吞的灼热仿佛沉睡的余烬在瞬间燃起了最后的炽火,滚烫地烙着他的皮肉!他甚至感觉皮肤下的神经发出濒临焦枯的尖细哀鸣!
“呃!”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应激性地向上弹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如同生锈的铁闸门被强行拉开,露出了其中幽暗混浊的劫火鬼眼。
视野模糊,意识尚且沉浸在昏睡的沉重泥沼里。但手腕上那股毫无征兆、凶烈爆发的灼痛是真实的!
发生了什么?
劫火鬼眼瞬间收缩,灰白的视界骤然清晰。他几乎是本能地、惊疑不定地、带着一丝被“背叛”和更深的迷茫,抬起左手凑到眼前,看向手腕内侧——
那里,针尖大小的桃花瓣印记依旧静静地伏在那里,形状未曾改变分毫。
可……那热度……
就在劫火鬼眼的凝视穿透表皮的刹那,异变陡生!
针尖大小的印记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一股极其尖锐、极其纯粹、又无比温热的波动,如同水银般,穿透那花瓣形烙印的“边界”,朝着更深层钻了进去!那是不同于邪能的冰冷侵蚀,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穿透力”。
这波动并非攻击,更像是某种无形的、由纯粹“情绪”构成的引线被点燃!
“嗡……”
林木生只觉得颅腔深处蓦地一空!
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酸涩如同攻城槌,狠狠撞开了他灵魂深处某扇锈死百年的闸门!泪水完全不受控制、毫无预兆地从劫火鬼眼的深处、从那冰冷幽深的视界里疯狂涌了出来!
视线里瞬间一片模糊!
他甚至不知道这泪水为何而来!是因这腕上突如其来的烫?是为自己体内这无尽的邪秽?是为那被斩断沉没的痴情?
不!都不仅仅是!那闸门之后涌出的,是更深邃、更原始、更绝望的无名空洞!
是他一生流亡、不曾知晓“情”为何物,却在瞬间被这百年情魄余烬所“共振”出的巨大哀伤!是为婉娘?为山娃?还是……为他自身这具早该沉沦、偏又挣扎至今、连眼泪早已遗忘的腐臭皮囊?!
冰冷。麻木。
他早习惯了这些。可这滚烫的咸涩液体,如此陌生,烫得他魂灵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为什么?!邪胎在他体内疯狂低语:“悲恸…引动…好养料!吞了它!”可身体却被这股庞大的、陌生的哀恸牢牢钉死在原地,连抬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他无法抬手擦拭,只能被动地、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劫火鬼眼流出的温热液体,沿着他僵硬的冰冷脸颊滑落,滴在他脏污破烂的衣襟上,也滴落在他身下的土地上。一滴,两滴……在无声的死寂中,那落泪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
视线混乱模糊中,他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目光掠过前方。破庙坍塌的神像底座下,那张残破的蛛网在熹微黯淡的晨光里显出灰败的轮廓。蛛网极其巨大,层层叠叠,早已被无数尘埃和飘落的枯叶覆满。网中央有一只早已干瘪、不知死去多久的飞蛾骸骨。
然而此刻,那张饱经风霜的蛛网上,竟蒙着一层奇异的、密密麻麻的、晶莹的水珠!不是露水,它们更大,更圆润,静静地停驻在每一个细小的蛛丝节点上。
就像……刚刚承接了一场无声的细雨。
是他?!
林木生混沌的意识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是昨夜沉睡时……他无意识流出的……眼泪?!
那些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也无法控制的温热咸涩,竟然沉重得足以穿过层层灰尘,滴落到这低垂的蛛网之上,缀满了这破败的陷阱?积攒了……这么多?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巨大蛛网中央那些沉甸甸、圆润饱满的水珠。蛛丝颤抖微弱,水珠在将尽的残夜里,反射着破庙坍塌天窗处渗透的最后一点死寂月光。
水光晃动,在他的视野里扭曲。
刹那间,婉娘沉井时望向雾都方向那无边无际、无法言说的哀伤眼神,陡然穿透水光的扭曲,清晰无比地撞进他的眼底!那双眸里的疲惫与眷恋,此刻沉重得犹如实质,砸在他的心口!
这眼神并非幻觉,它真实得如同烙印!
“唔!”
胸腔深处猛然炸开一股剧痛!
是邪胎再次被引动的狰狞挣扎,试图撕毁这一切软弱的投射!但他胸中那股沉睡的邪能,似乎也因为这过于汹涌、过于“真”的情绪,发出烦躁而惊惧的波动。
手腕内侧那桃花瓣印记的滚烫骤然攀上一个新的巅峰!似在哀鸣,又似在共鸣!
混乱再次加剧!
林木生猛地闭眼!无法再看那蛛网上的泪!
身体因为巨大的混乱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是走?是留?这手腕的烫!这胸口的邪!这眼中的泪!这脑中混乱的记忆!所有一切猛烈地撕扯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像一个被无数无形丝线缠住关节的腐朽木偶,在疯狂而无序地抖动挣扎。
比直面水底女煞更恐怖!比体内混沌核心爆发的剧痛更让他想要……逃离!
他无法理解这席卷而至的情绪洪水,更无法应对。
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告诉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将这腕间的烙印、这眼中的酸涩、这一切混乱的源头……远远甩开!
求生的欲望最终压倒了那瞬间汹涌的、令他窒息的情感狂潮。
逃!
他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驱动着这具几乎散架的身体,像摆脱什么恐怖的瘟疫般,几乎是滚爬着,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这间吞噬了无眠之泪的破败庙宇!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但这光,惨淡如同死者的脸。
清晨冰冷的薄雾如同尚未消散的亡魂,在河边枯柳残破的巷道间游荡。
水汽沉甸甸地压在发间和破烂的衣襟上,冷得钻心。
林木生几乎是凭着肌肉里残余的最后一丝惯性在移动。脚步踉跄,拖沓在湿冷的青石板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泥泞的印痕。
身体疲惫得像被抽干了骨髓的木偶,连维持最简单的直立都无比艰难,关节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可意识深处却又无比清醒——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枯竭,那份沉甸甸的虚弱带来的空洞,还有……左腕内侧那一点持续不断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温热烙印。
它就伏在那里,像一枚烧红的针尖持续扎着,存在感强烈得令任何麻木都无法忽视。每一次甩臂,每一次衣料摩擦,都更清晰地提醒着他它的位置。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片区域的皮肤在不自然地绷紧,试图隔绝或者适应那该死的热度。
他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那手腕。
脑袋里更是乱麻一团。
婉娘沉井前最后望向虚无的眼神、山娃指间滴落滚烫精血刻下桃花符的轮廓、残破蛛网上沉甸甸缀满的水珠倒映出的扭曲月光……还有自己失控涌出眼眶的滚烫液体划过冰冷脸颊那陌生而惊悚的触感……所有碎片疯狂地搅动、碰撞、彼此撕裂,却最终汇聚成一种庞大而沉重的窒息感,沉沉压在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懂。
他一生行走在污秽冰冷的边缘,早已习惯了以恶意与邪煞为伍。
痛苦和麻木才是常客。
手腕上这点烫算什么?胸腔里那点诡异的酸楚算什么?
它们如此陌生而微小,却比邪能的啃噬更让他感到……难堪和……无措。像是有什么早已锈死结痂的角落,被强行撬开了一丝缝隙,灌进了温热的、流动的、令他极其不适的气息。
就在他被这诡异的身体感知和头脑风暴折磨得头重脚轻、几乎要栽倒在湿冷的街巷泥泞中时——
“驾!”
一声清脆的鞭响,带着清晨赶路的急切,在前方狭窄的巷道拐角处炸响!
一辆载着一人高几摞沉重木箱的骡车,从旁边一条更窄的死水河巷里猛地拐了出来!
车辕老旧,轮子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嘎吱作响。
赶车的是一个面色赤红、满脸睡意未消的粗壮汉子,手中握着一根光滑的枣木短鞭。巷窄雾浓,车夫显然也正打着呵欠,反应慢了半拍。等到发现前方雾气里突然多出一个踉跄行走的身影时,距离已近在咫尺!
骡子被主人的呵斥和骤然勒紧的缰绳惊到,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车子几乎猛地刹停在林木生身前不足两步之处!
木质车轮碾着湿滑的苔藓青石,发出刺耳的“吱呀”摩擦声。堆得高高的箱子因为惯性危险地晃动了几下,最上面一个不牢靠的小木匣“噗”地一声滑落下来,滚到墙角泥水里。
“不要命了?!大清早的杵在路中间装什么死人!”
车夫被惊出一身冷汗,一股邪火伴随着后怕猛地蹿了上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带着下河人特有的粗粝尾音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气,“呸!水鬼么?!撞死活该!”
林木生猛地刹住脚步。
骡车冲来的腥膻汗气夹杂着湿木头和河泥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轮骤停的尖啸刮过耳膜。他甚至没抬头看清车夫的面容。
可那句话——那句“水鬼”——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穿薄雾,直挺挺地扎进了他此刻最混乱、最不堪、也最敏感的意识深处!
水鬼?!
他浑身瞬间僵住!
仿佛刚从冰冷河水里爬出,湿透的破褂仍在往下沥着泥水,头发沾着水草,脸上是河水混着尘土的肮脏痕迹。腕间的灼烫,胸口的酸涩,眼中的疲惫……
与车夫口中那沾满淤泥、湿漉漉从河底爬上来索命的肮脏鬼物……何异?!
嗡——!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颅!脸颊瞬间像是被烙铁烫过,火烧火燎!
不是羞耻!是比那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是一种无处遁形的巨大荒谬感被赤裸裸揭开后的无措和狼狈!
他像是被这赤裸裸的“形容”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劫火鬼眼中灰白的视线死死钉住地面一小块浑浊的水洼,那浑浊的水面模糊倒映出他此刻凌乱肮脏、宛如鬼魅的半个影子。
车夫还在怒骂着什么,伴随着鞭梢在空气中甩出的不耐烦的响哨,骡子被鞭策着重新拉动沉重的车子,嘎吱嘎吱地从林木生僵立的身旁蹭了过去。车轮和地上的污水,溅了几滴冰冷而污秽的泥点在他裸露的、冰冷的小腿上。
骡车消失在浓雾深处,巷子里只剩下骡粪的腥膻、轮轴远去的干涩噪音在回荡,以及那挥之不去的——
“水鬼”二字。
林木生僵立在原地。脸上的热意退潮般褪去,留下更深沉的、仿佛冻透骨髓的冰冷。腕间的灼烫依旧固执。雾气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脚步,一步一步,继续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凝固的耻辱里跋涉。
那车夫厌恶的声音,骡蹄踏地的声音,混杂着胸骨里沉寂邪胎的冰冷嘲笑,手腕烙印的顽固温热,还有那水洼里浑浊倒影中如同溺水亡者的半张脸……在湿冷的窄巷里不停回响。
雾都的巨大而阴郁的轮廓,如同蛰伏的洪荒古兽,就在前方雾气的尽头缓缓显现。
(第二十七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