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有点眼熟?林木生的目光落在上面,心脏突兀地一跳!
那封皮的样子……竟和他曾见过的、记载着《百鬼图》残页的某些古籍封皮极其相似!一样坚韧、一样带着岁月沉淀和……某种诡秘的气息!
他挣扎着爬起,踉跄走到柜台前。骨板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屏住呼吸,压抑着狂乱的心跳,他用尚且干净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拂开封面上的厚厚灰尘。
两个古老的、用浓墨写就的篆字显现在暗黄封皮之上:
《灯簿》
灯簿?人脂灯塔之簿?!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翻开了被烛泪粘住的一角书页……
内页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处有虫蛀鼠咬的痕迹。墨迹深浅不一,仿佛跨越漫长时光书写而成。记录的内容,却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癸未年腊月初七,申时三刻,西街张屠户张老坎。”
下方一行小字批注:因其妻饥饿难耐,趁其不备啃食其半片耳廓。张屠户狂性大发,持剔骨刀剜妻一眼吞食。妻亡。张屠户暴起追逐街坊小儿,欲啖食血肉,恰逢道痕扫过,灯塔显威。
“化灯油:三斤七两。”
“丁亥年夏至,卯时,货郎李三儿。”
小字批注:其幼子病弱,弥留之际哀求一食。李三儿饥火烧心,诱哄之,啃食幼子右手三指。幼子哀嚎惊动邻里。灯焰感应。
“化灯油:一两一钱。”
“庚寅年惊蛰,酉时,疯妇周氏。”
小字批注:窃取邻居家新下葬婆婆尸身左手小臂一只,携至镇外苔原暗处撕咬吞咽,食其半。被巡逻者(注:此类为灯塔认可之猎犬)发现。灯塔隔空吸纳,尸骨无存。
“化灯油:八两七钱。”
“甲午年冬至,子时,教书先生王……”
后面名字被一团污黑涂抹,难以辨认。
小字批注极其潦草,字迹间透出血腥:道貌岸然之辈!深夜潜入西头寡媳沈氏宅邸,口称施舍粥粮……将其勒杀后…正欲下口…幸得灯塔明察…
“化灯油:五斤整。”
一条条,一桩桩!
人名。
时间。
事件。
地点!
每一笔“啖食”都被精确到时间、地点、细节!每一份“灯油”都明确到斤两、钱铢!
这不是普通的账簿!这是一册记录着这座“永饥镇”中所有“同类相食”惨剧的审判册!行刑录!!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个在永恒饥饿折磨下彻底崩溃的灵魂!每一个斤两数字,都代表着一份被灯塔吞噬、被熔铸进那恐怖基座或化为燃烧养料的血肉精魂!
那些看似麻木的、在镇中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的干枯身影,它们并非善良无害!它们每一个都如同沉默的火山,内里涌动着被灯塔规则死死压制的、随时可能爆发的食人兽性!一旦灯塔之力稍有松懈,或者像林木生这样的活人闯入带来扰动……它们立刻会化为扑食的恶鬼!
整本账簿都充斥着一股阴冷麻木、如同旁观者记录牲畜宰杀般的口吻。但那最后一页……林木生的目光定格在那里。
这一页没有文字。
纸张中央,用工笔精细描绘着一盏油灯的轮廓!
线条古朴简约,却充满了沉重感。灯盏主体呈深沉的青铜色,表面覆盖着如同岁月侵蚀般的铜绿纹理。灯盘边缘微微内敛,上面似乎刻画着细小的图案。灯盏下方是稳重的喇叭状灯座,灯座底部……那圈细密环绕的纹饰……
林木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一股刺骨的寒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枚从枯骨寺中获得、一直贴身收藏的——刻有半朵残莲的朽木佛牌!
佛牌残破的边缘、那仅存的半朵莲花线条、以及花瓣内侧隐约可见的细微卷云纹……
与账簿上描绘的青铜灯盏底座那一圈环绕的纹饰……完美重合!毫无二致!
“嗡——!”
手中的佛牌像是感受到了那灯盏的召唤,猛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嗡鸣!同时,一股微弱却纯净的清冷气息,带着枯木朽败特有的干燥微香,从佛牌中渗出,竟隐隐抵挡了他左臂烙印发出的“饥饿”嘶鸣和外面灯塔绿光带来的无形压迫!
“燃灯者可渡……”林木生盯着账簿上绘制的青铜灯盏,看着手中嗡鸣震动、线条契合的佛牌碎片,再联想到石碑上那条冰冷的律法……
佛牌是钥匙!指引之物!
灯盏是容器!真正的“灯”!
而那所谓的“燃灯者可渡”……很可能便是指向这盏灯!
灯塔是人脂所铸,燃烧的是罪魂业力,带来的是镇压牢笼!那这盏青铜灯呢?它代表着什么?佛牌指向它,是否意味着一丝逃脱这永恒饥馑之地的可能?
找到灯!必须找到灯!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猛地在他混乱焦灼的心海中亮起!只要找到这盏灯,就可能点燃它,就可能“渡”!
可灯在何方?账簿上再无提示。
就在他念头转动之际——
嗡!嗡!
手中的佛牌震动更加强烈!它像是在接收某种指引,那半朵残莲的线条处,发出更加清冽的微光。与此同时,林木生敏锐地感觉到这间破旧店铺深处……隐隐传来一丝极其隐晦、却异常稳定的……枯朽气息?那气息,与佛牌散发出的微光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是灯?还是灯的线索?
林木生目光如电,瞬间扫视昏暗的店堂深处。
目光越过倾倒的朽木货架,落在一堆更深的阴影里。
那是店铺最角落的位置。半截朽烂的木梯斜倒在地。梯子后面,似乎有一个被破烂杂物半掩盖着的……向下凹陷的入口?
一个地窖!
共鸣的源头,就在下面!
他毫不犹豫,捏紧手中嗡鸣震动的佛牌,如同一头嗅到生存气息的困兽,拨开地上的朽木碎片和破碎的瓶瓶罐罐,跌跌撞撞地冲向地窖入口。
入口被一块沉重的、布满锈蚀痕迹的青铜板盖着,仅露出一条一指宽的缝隙。那枯朽、与佛牌共鸣的气息,正是从这条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林木生深吸一口气,左手——那条布满裂纹的尸蜡手臂——猛然插入缝隙中!指尖触碰到冰冷滑腻的青铜板!烙印深处残余的、凶戾的油污力量瞬间爆发!
“起!”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嘎吱——嘎吱——刺耳的金属扭曲摩擦声响彻整个店铺!
沉重的青铜盖板硬生生被他以蛮力掀开一道足够人侧身钻入的豁口!
一股更加浓郁、腐朽、陈年枯槁、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宁静气息扑面而来!与佛牌的共鸣瞬间清晰无比!
他毫不犹豫,纵身钻了下去!
地窖内部空间不大,也极为低矮。空气比上面更加阴冷、潮湿。地面铺着厚厚的、散发着陈腐味道的干草。
在昏暗光线下(佛牌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一片小区域),林木生看到了……光源?
不是灯火。而是……
一团极其庞大的、缓慢蠕动的、几乎占据了地窖小半空间的……肥厚苔藓聚合体!
这种苔藓并非外面那种黑紫色、布满啃食齿痕的肉脂质感,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它看起来更加苍老、古老,表面如同覆盖着一层粗糙坚韧的甲壳,看不到齿痕,却布满了深深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岁月皱褶!皱褶缝隙间,隐隐渗出极其粘稠、浓得如同黑血般的汁液!那股与佛牌共鸣的枯朽气息,正是从这巨大的苔藓聚合体中散发出来的!
在这墨绿色的苔藓聚合体表面,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一种极为细小、如同萤火虫般微弱的惨绿色磷光孢子,勉强照亮了地窖内部。
让林木生心头狂跳的是,在苔藓聚合体的正上方、贴近地窖入口投射下的那点微弱光线的地方……
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还保持着人形的……共生体!
那是……一个僧人?
因为他还穿着半件极其破烂肮脏、颜色几乎难以辨认的僧衣袈裟,但下半身已经完全和下方的墨绿色苔藓聚合体融合在了一起!苔藓像是有生命的胶质,包裹、蔓延、渗透了他的腿部、臀部,甚至部分腰背,分不清是苔藓覆盖了人,还是人镶嵌进了苔藓!
他的上半身靠着冰冷的窖壁。皮肤呈现出与苔藓甲壳相似的灰褐色,干枯紧绷地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头颅低垂着,花白枯槁的头发粘连在一起,如同枯死的水草。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嘴巴!
他闭着嘴。但那嘴唇边缘……密密麻麻地、用一种暗沉如同锈蚀金属般的丝线,将他两片嘴唇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无数细密的针脚歪歪扭扭地排列着,将唇瓣钉死,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像是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彻底断绝了所有“言语”和“进食”的可能!
缝舌的老僧?!
林木生心头剧震!这僧人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对抗着永饥镇的恐怖诅咒?!
老僧似乎早已察觉到林木生的闯入。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
那双眼睛……
浑浊不堪!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白色翳膜!但在那浑浊的瞳仁深处,当接触到林木生手中紧握着的、散发着微光的佛牌时——一点精光如同划破夜幕的流星,骤然亮起!那光芒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狂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和……希望?!
他没有说话。也不可能说话。
那只枯瘦如同鹰爪般的右手(或者说,还保留着较为完整人形的那只手),艰难地从覆盖着下半身的苔藓层中抬起。
他的手指干枯、指甲破碎不堪。
那手指,没有指向任何方向,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而是……
猛地伸向自己那如甲壳般皱褶、正缓慢渗出黑红色汁液的墨绿色苔藓共生层!
嘶啦!
指尖狠狠刺入那坚韧的苔藓甲壳深处!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甜(但又带着一丝奇异草药苦涩味)的黑红色汁液猛地飙射而出!
老僧如同感觉不到痛苦,又或者痛苦早已是常态。他蘸着那浓稠冰冷的汁液,开始在地窖入口投射下的那点微光下的、相对干净平整的泥土地上,急切地、用力地、一笔一划地——书写!
汁液在干燥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粘稠、暗红的痕迹:
“灯非渡船!”
(笔画力透土石,带着巨大的否定!)
“乃囚笼钥!!”
(钥匙二字,扭曲如铁钩!)
“人脂为假!!”
(“假”字最后一点重重顿下,泥土飞溅!)
“食罪为真!!!”
(“真”字最后一竖,几乎戳破地面!)
“佛牌引路!!”
(指向林木生手中的佛牌!)
“薪王噬灯!!!!”
(“噬”字血淋淋,最后一笔如同呐喊!)
暗红的文字在冰冷的地窖泥地上流淌,如同烧红烙铁印入林木生眼底!每一次笔画落下,都敲击在他剧烈震动的心弦上!
灯……是囚笼之钥?人脂灯塔的力量是假的?燃灯者被吞噬的不是肉体油脂?而是“食罪记忆”?灯塔燃烧着啖食同类者的欲望和痛苦?!佛牌引路指向“薪王”?薪王……噬灯?!
信息量如同爆炸般在脑海中轰鸣冲撞!每一个字都在颠覆他之前的认知!
老僧死死盯着林木生,浑浊眼白中那点精芒如同风中之烛,急速闪烁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蘸着苔藓深处的汁液,在那组惊世骇俗的短句旁边,写下一个更大、更沉重的箭头!
那箭头指向地窖深处……那墨绿色苔藓更加浓密、蠕动更加缓慢深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