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火苗跳跃,搏动声清晰可闻。老头蜷缩在那巨大木箱旁的身影如同死去的枯蝉。驿站内只剩下风箱般的喘息声从巨大纸头人形中传出,更添死寂。
就在这时——
“嗡…嗡…”
一连串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嗡鸣,蓦然从林木生腰间悬挂的邪灯中传出!
灯壁上,《缚愿鬼—焚契拓经》的印记那冰冷粘稠的红芒此刻暴涨,如同活物般扭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渴与极度危险的锋锐气息!灯焰不再是昏黄,而是在红芒侵染下变成了一种污浊如血的暗红色!
嗡鸣声中,邪灯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不再悬浮,而是猛地挣脱了林木生的手腕(并未脱手,却传递出强大斥力),化作一道流窜着血芒的赤影,直射驿站内那堆被厚重霉烂帆布覆盖的箱笼——那里正是“齿轮”转动和“饥饿”意念的源头!
“哐当!哗啦——!”
帆布被邪灯冲击的力量带起!覆盖物倒塌滑落!
箱笼堆后的真实景象暴露在摇曳的淤紫与邪灯血芒之下!
并非想象中混乱的杂物。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占据驿站深处角落大半空间的——巨大木柜!
形制如同放置贵重古籍的书匣,但材质是某种阴沉厚重的墨黑色古木!柜体表面刻满了极其复杂古怪、充满生僻偏旁的扭曲符文咒语!
如同无数道阴刻的囚牢锁链将整座木柜死死捆缚!一股比老头翻出的“肉坯”更沉厚、更冰冷、如同被千万年寒冰冻结过的死灭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从木柜中扑面而来!邪灯悬停在木柜前方三尺,血芒流转,如临大敌般与那气息无声对峙!
“铮——!!”
一声比先前更高亢、更尖锐、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嘶鸣的戏腔啸叫撕裂黑暗!源头——赫然是那巨大木柜!柜体正面中央,如同门板的位置上,一个尺许见方的“小舞台”被强行掏空!
舞台正中央,矗立着一个身高不足两尺、通体黝黑如焦炭、形态却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的微型人偶!
人偶作老妪打扮,穿着异常华丽的锦绣寿衣!
脸皮干瘪皱缩如同枯核桃,眼珠是两颗镶嵌在眼窝里的深紫色宝石!宝石中如同深渊漩涡般流转着无尽的怨恨与贪婪!
老妪人偶手中拄着一根小小的、同样焦黑的龙头拐杖,杖身盘踞着无数微小的痛苦人脸浮雕!而此刻,这人偶正以一种极其僵直诡异的姿态,“活”了过来!
它那核桃脸上干瘪的嘴突然张开,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尖啸正是从其咽喉深处发出的!它深紫宝石双眼死死盯着悬浮在外的邪灯血芒,以及那被老头供奉燃烧的暗紫膏火,小小的身躯散发出滔天恨意与饥渴!
“‘哭婆’…显灵了…完了…全完了…”
瘫在木箱旁的老头,听到这声尖啸,抬起布满冰霜汗渍和血迹的脸,浑浊眼中只剩下彻底绝望的死灰!他看向那柜中诡异的老妪人偶,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就在尖啸与木柜死灭气息交融至顶点之际,邪灯血芒也暴涨到极致,灯壁上《缚愿鬼—焚契拓经》的印记几乎要从灯壁中燃烧出来!
一道凌厉无比、混合着焚灭契约与无尽怨念的血光箭矢,在灯焰顶端疯狂凝聚!
林木生眼窝深处魂火骤然凝聚如针尖!鬼画师的灵觉于刹那间洞悉了核心——这巨大墨黑木柜,并非死物!它是囚笼,更是棺椁!
而柜上掏空的“小舞台”,那焦黑人偶老妪并非主体——它只是被供奉(吞噬)了这老头至亲血肉与数十载活人悲愿而“醒来”的一丝器灵魔念!那木柜本身弥漫的亿万斯年寒冰死气,才是真正的本体!
一种被古老的、足以冻结魂魄的极阴寒脉矿髓浸润的棺椁!人偶与其同源共生,是其漫长岁月中滋生的扭曲怨念外显!
“以契为引…业火点阴棺…封汝孽念!”
心印烙印在意识深处轰然鸣响!林木生枯骨左手猛地抬起!指尖并非攻击,而是在虚空急速勾勒!
一道极其简练、却凝聚了《焚契拓经》破灭真意、由魂力与反噬红芒交织而成的血印符箓瞬息成型!目标——直指那巨大木柜弥漫出的寒冰死气核心!
符箓如箭!后发先至!
在邪灯凝聚的血箭即将射向老妪人偶的瞬间,林木生勾勒的心印焚棺血符却抢先一步,狠狠没入那巨大墨黑木柜深沉死气的流转核心!
轰!!!
无声的能量冲击在无形的层面猛烈爆发!
整个驿站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厚重霉烂的帆布无风自燃!残破的木柱门框剧烈震颤!淤紫的灯笼光焰疯狂跳动几乎要爆裂开来!堆叠的箱笼哗啦啦倒了一地!
“啊——!!!”
瘫坐的老头发出一声非人惨叫!
痛苦地抱住了头颅,身体蜷缩得更紧!而他背后靠着的巨大木箱内那具庞大的“冻肉婴坯”竟也剧烈地蠕动了一下,表面蜡白死灰的色泽下,似乎有无数的细小冰晶疯狂凝结又崩裂!
焦点!
墨黑木柜深处那万年寒冰矿髓死气,被《焚契拓经》与林木生心印血符强行引动!
焚契业火的破灭真意如同一根滚烫的烧红铁钎,猛地刺入极寒矿髓冰冷凝固的核心!冰冷与炽烈的规则能量在最核心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呲——!砰!!
首先碎裂的,竟是那木柜正面戏台上干枯的老妪人偶!
她深紫色的宝石眼珠猛地爆裂成漫天细碎琉璃粉尘!干瘪的头颅如同砸烂的核桃一样四分五裂!整个焦黑的小小身躯在无形的冲击波中瞬间化作一蓬飞散的黑色灰烬和焦糊布屑!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戏台小坑。
紧接着!
“喀啦啦…咔嚓嚓——!”
巨大的墨黑木柜本身,如同被点燃的纸模型,表面那些阴刻的囚牢符文如同沸腾般扭曲熔解!
厚重的柜体在死气能量核心被引爆乱流冲击下,如同被内部爆开的气球!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瞬间布满柜体!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雪白寒光的冰晶碎块,像从伤口喷出的血液般,从这些巨大的裂缝中激射而出!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古老尘封、如同刚从冰川深处发掘出来的、亿万斯年阴寒矿髓独有的清冽锋锐气息!
轰隆——!
伴随着一声沉闷如同冰山崩塌的巨响,那巨大的墨黑符文木柜最终彻底崩塌、解体!化作一地冒着袅袅白色寒气的巨大碎木块和无数散落在地、如同星辰碎片般闪烁寒光的冰冷晶体残骸!
柜碎魔消!
驿站内那弥漫的无形重压骤然一空!
淤紫灯笼的火苗在混乱中摇曳了一下,骤然恢复了平静的幽幽燃点。
蜷缩在巨箱旁的老头停止了嚎叫,缓缓抬起头,布满血污裂口和泪冰的脸上尽是茫然和难以置信。
角落里的巨大纸头人形也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喉咙里只有极其微弱的抽噎声。
邪灯光芒流转,灯壁上血芒褪去,《缚愿鬼—焚契拓经》的印记缓缓隐没。
而于此同时,灯壁深处,在那印记曾经爆发红芒的区域,一股新的吸引波动骤然诞生——目标直指地上那堆碎裂的墨黑柜体中央,一块仅余巴掌大、材质明显不同、颜色漆黑如最深寒夜、边缘流淌着暗金纹路的不规则厚重木楔残骸!
这块残骸如同核心,隐隐吸附着四周散落的寒光冰晶碎片!
百鬼图录收束之力具现!
一道由万千细小“封”字篆文组成的苍白寒流漩涡凭空出现,将木柜核心残骸与散落的冰晶强行包裹、压缩!最后化作一道惨白流光,瞬间没入灯壁深处!
嗡!
灯壁震动!
一方全新图鉴赫然显现:
主体——一枚色如玄冰寒魄、边缘流转暗金封咒刻痕的粗厚木楔残骸,楔身内部仿佛封冻着无数微小璀璨的极寒冰晶星尘!木楔悬浮在一圈不断湮灭重生的苍白封印符文光轮中!
图鉴底部,深红如血凝聚的篆字批注:
霜魄·锁怨楔
寒髓铸棺封怨儡,点尸为膏饲鬼灯。
哭婆啖尽亲儿血,匣碎终露葬魂星。
契火点霜焚孽念,封魄成楔锢幽冥。
冰尘寂灭楔如骨,残匣永镇霜夜宁。
图鉴形成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反哺而来,仿佛将林木生的神魂也短暂冻结。
驿站内一切邪气死念消失,只余下那跳动的淤紫灯焰、缩在巨箱旁如傻了一般的垂死老头,以及角落里如同空壳般的纸头人形。
风雪声重新占据驿站。
老头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靠在角落木箱旁、如同失去所有支撑般僵立的小纸偶“雪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音,挣扎着爬向那小小的身影。而那巨大纸头人形包裹下,又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如同哭泣般的喘息:
“爹…爹…雪儿…别…别不管她…冷…冷啊…”
老头枯槁的手颤抖着抱起地上冰冷僵硬的纸偶,又茫然地看向自己身后那散发着冰冷腥气、装着残缺“肉坯”的巨大木箱,浑浊的眼泪混着血污再次淌下。
他浑浊的瞳孔在最初的茫然过后,终于聚焦于怀中冰冷的纸偶“雪儿”。
那双由劣质油彩勾画的空洞大眼窟窿凝固在纸脸上,映着跳跃的淤紫灯光,仿佛两个通向冰冷深渊的孔洞。
他粗糙、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地拂过纸偶僵硬冰冷的纸头、细瘦的布条胳膊,每一寸触碰都带着刻骨的痛楚和失重般的惶恐。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嗬…嗬…”哽咽,像是破损的风箱在残破胸腔里徒劳抽动。
驿站深处,那个倚靠在破箱旁、裹在厚重粗布里的巨大纸头人形,也彻底沉寂了。
纸面上悲伤的油彩线条在昏暗中融化成模糊的黑污。
粗布下传出微不可闻、如同烛芯燃尽的“嘶…嘶…”气流声——那是他此生注定无法靠近的女儿“雪儿”的纸壳,也是禁锢他残存意识的最后囚牢。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散发轻微腥臊气的巨大垃圾。
寒风从未停歇。
驿站外,鬼骨盐般坚硬的雪粒被狂风卷起,如同亿万细小的冰刃,抽打在驿站的朽木骨架和残存帆布上,发出铮铮如刀刮骨片的锐鸣。
三盏暗紫皮灯笼在风啸中剧烈摇曳,灯内搏动的膏团被拉扯变形,淤紫光芒在满地的寒晶碎片和墨黑残木上投射出无数扭曲拉长的鬼影。
在这光怪陆离的阴影舞蹈中,佝偻的老哨工终于抱着怀中冰硬的纸偶,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那双几乎被冰封和血污糊死的靴子,一步步踏过散落的寒晶,踩碎冻硬的油污,踉跄地走向驿站那敞开着的、如同巨兽咽喉的破门洞。门外是翻滚着灰白色死亡气息的无边风雪。
他停在门洞边缘,寒风夹着雪刃瞬间割开了他脸上糊结的硬壳,露出底下早已被冻得青紫、布满了裂口与泪痕的真实皮肤。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纸偶“雪儿”,被冻裂的嘴唇剧烈颤抖,像是要努力弯出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扯开两道深深的裂口。浑浊的、几乎凝固的眼中,终于滚落出两行混浊温热的血泪,在冷冽的寒风中迅速冻成两条赤红的冰棱,挂在同样冻僵的纸偶头侧。
他深吸了一口如同刀割般的刺骨寒气,喉咙滚动,用尽残存的生命,对着漫天风雪和怀中死物,断断续续、沙哑不成调地哼出一句残缺的、只有自己才懂的老调:
“雪儿啊…乖囡囡…”
调子喑哑撕裂,带着溺死般的悲恸。
“…莫…莫看灯…”
尾音被呼啸的风声彻底斩断、吞没。
呼——!
一股凶猛的雪风猛地冲入驿站!带着无情的巨力!
扑!扑!扑!
驿站门檐下仅存的三盏暗紫皮灯笼,灯内那搏动的膏团被风力猛地一挤!
绿豆大的火苗在剧烈摇曳中,如同风烛残年的鬼眼,骤然——熄灭!
淤紫的不祥光晕如同被无形的黑暗巨口一口吞噬!
整个驿站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如同亿万斯年古墓般深沉无光的死寂黑暗!
邪灯在林木生身边无声地、沉凝地悬浮着,图鉴边缘流淌的清冷蓝芒成了这寒夜荒驿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照亮了门口老哨工最后的剪影——
一个怀抱僵硬纸偶、弓成问号的佝偻黑影,凝固在风雪撕扯的门洞之间,如同寒荒冻土上竖起的一道刻满悲剧的黑色墓碑。
门外,风啸如鬼哭,雪刃如磨骨。
门内,黑暗是永恒凝固的冰棺。
林木生转身,踏入门外更深的雪幕。
邪灯悬于身侧,灯壁上《霜魄—锁怨楔》图鉴的边缘缓缓隐没光芒。
驿站内淤紫的灯火渐渐被翻飞的鬼骨盐风雪吞没,连同那绝望的低泣,一同消散在茫茫雪夜之中。
这一夜——
饲鬼灯枯油方尽,点霜魄碎匣魂宁。
纸偶霜寒父骨冷,谁记匣中哭婆声?
踏雪行深葬幽冥……
下一处灯前……照见何处不归影?
(第二十一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