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电闪雷鸣,雨珠子噼噼啪啪打砸着桑树林与金吾卫卫士与驿站驿卒支起的营帐。
迎春上了盘旋的楼梯,待到了二楼转角处,方觉雨声渐小了,却仍听得见那密匝匝的雨脚在瓦片上奔走,被穿堂风裹挟着,忽而东忽而西地乱窜,如千军万马过境。
稠桑驿属于上京至东都洛阳的潼关道上的核心驿站,主要承担传递朝廷文书、接待过往官员及军队调度等功能。
该驿站占地约三十亩,前后院的围墙是夯土筑成,高逾两丈,巍峨耸立。
驿站主楼共有三层:一层为驿丞办公、厨房及仓库,二层为五品以上官员住宿,三层可眺望驿道敌情。
纪绿沉及纪暄等皇亲贵胄及三品以上的重要官员被安排在二层的雅间,剩下的随驾东行的官吏按照品阶,排在驿站东西四十间的厢房里。
住不下的,便在围着驿站扎起的营寨了。
六月天宛如小孩变脸,酷热与暴雨交替,风雨声中也交杂着钉木桩的声音,和一两声骂骂咧咧。
采苓推开雕花木门,迎春刚跨过门槛,一股混杂着沉水香与汗意的闷热气流便扑面而来,冲得她睫毛微微一颤。
阁内灯火煌煌,数把鎏金烛台上的焰心摇曳,乳白纱立灯将外厅照得通亮。
浅蓝色的纱帷无精打采地垂着,被随着迎春窜进来的一缕风掀起一角,又恹恹地落回去,像病中美人勉强支起的衣袖。
六曲山水屏风的酸枝木榻上,中间摆了一局棋。
纪绿沉盘膝坐着,上身着一件月白窄袖短襦,领口与袖缘绣着银线卷草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齐腰束着湖蓝间色破裙,六幅裙裾如流水般铺陈在簟席上,腰间泥银裙带随着她落子的动作微微晃动。
“迎娘回来了?”
她已卸去了白日里的胭脂,素面朝天,眉如远山,不描而翠。头上挽着慵懒的螺髻,斜插一支素银簪,耳边垂着两粒小巧的玉坠,衬得颈线修长。
“坐,有唐州的邸报来,你看看。”
纪绿沉说话时,眼睛并未离开棋局纵横十九道,这是对对手的尊重。
棋盘的另一端,琅琊县公世子颜淏初斜倚在半旧的团花腰枕上,纱罗氅衣衣襟半敞,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卷轴,讳莫如深。
他的余光里少女蓝裙下露出一双素罗袜,足尖微微点着簟席边缘,姿态闲适却又不失贵女的端雅。
她的姿态做得足,心却不在棋子上,他都知道。
“八四。”
“四六。”
颜淏初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叫着棋路,舒窈站在他那边,从黑瓷罐子里摸出棋子,一个一个摆上。
“颜司直,再这般随意乱下,我们殿下可要赢了!”舒窈观棋提醒。
广陵王纪暄正俯身拨弄冰盆里的碎冰,指尖被冻得发红,闻言不紧不慢地挑出一块,丢进自己面前的琉璃盏中,“叮”地一声脆响。
崔颂仪则端坐在半支开的窗边,雨水顺着檐角随风扑入阁楼,在明显瘦下来的侧脸挂上珠泪。
虽然幼妹崔纳弥枉死,但君臣大道在先。
他是世家芝兰玉树佳子弟,有大好的前程,总不能弃明投暗叛入乌七八糟的藩镇。
——“避暑五人组”五缺二,但眼下聚在此处的,总归还算一个阵营的人。
迎春在纪绿沉那一边下首的锦垫坐下,顾盼递上了一叠纸,而采薇搬来了一张黄杨木小几,采蘩、采苹铺纸的铺纸、磨墨的磨墨。
呆了呆,她手指握了一整天笔的倦怠之感又回来了。
迎春没有任何不满,邸报还没看一眼,拾起笔继续默写《石头记》的第五回。
“错了错了……”
连一向最端稳的顾盼也捂着口唇笑起来,采蘩、采苹两个丫头更是前仰后合按着笑得疼的肚子。
“二娘子还是先看邸报吧。”
夏栀、夏榴凑上来,谷雨把默下来的几行字收起来,白露另铺了一张八行笺。
迎春被她们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五月廿一日,常度计擒淮西重要将领东光霁,待之以礼。
这是常度的常规操作了。
二月的荀子石如是,五月初的吴宜年亦如是,到了东光霁还是这样。
朝廷平叛的官军战力不济,常度便先示弱,纵敌骄狂。待擒获或招降藩镇悍将后,并不急于处置,而是冷眼观其态度软化,再施恩笼络,使其甘为爪牙。等到时机成熟,便驱策这些降将反戈一击,借他们的刀,去砍那冥顽不灵的三州之地。
吴元琦眼看手下将领一个接一个叛变,军队的势力一天比一天衰弱,到了六月初四,终于撑不住了,主动写了封请罪奏表。奏表里写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痛心疾首、声泪俱下,恨不得把自己和全家老小都捆了押到上京,更恨不得即刻跪伏天子阶前听候发落。
这封请罪文书,正是通过唐州平叛官军主帅常度之手,经由朝廷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眼下太和帝缠绵病榻,章良娣不管拿不拿事,都留在上京城中。
而朝廷中枢绝大数大臣均被纪暄拉扯着给纪绿沉送嫁,就在这稠桑驿。
这一来倒成了近水楼台——朝堂重臣们齐聚于此,正好先给这桩要事拿个章程。
而在群臣朝议,纪暄自己要先有个主意。
顾盼除了塞给迎春邸报,还有常度从别的渠道传来的一封书信。
无非将麾下将领对东光霁的质疑又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属下质疑属下的,而常度依旧与荀子石、东光霁等熟知三州内情的降将彻夜研究作战方案。
有人害怕东光霁等人诈降或者再次背叛成为吴元琦军的内应,常度则直接上奏请求朝廷赦免荀子石、东光霁等人的罪过,并任命东光霁担任自己三百人亲卫的精锐牙队的六院兵马使。
他说:“连天降雨,积水难行,行军计划一推再推。”
他说:“帘外雨潺潺。”
他说:“附近村子的葡萄藤上珠玉累累,我家的葡萄尚不知如何。”
他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