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
回心殿外的铃铛声恍若波潮,低吟吟地唱着,一浪更比一浪高。
“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纪绿沉念了句迎春吟过的诗词,解开缠绕的丝线,铺开龙鳞装金碧山水图。舒窈帮忙,几乎从最东间铺到最西间。
“殿下……这幅图,有点儿熟……”舒窈谨慎道。
能不熟吗?颜淏初临摹的,颜淏初装裱的。
纪绿沉记起颜淏初装裱这幅金碧山水图时,正值白鹭山暮春。
他打发了书院里闻讯而来要给他帮忙的女弟子,每次都在她余光能够触及之处摊开家伙什,裁纸、调浆、研金,周围堆满了各色绫绢与纸张。
大殿八扇书条纹隔扇门大开,把院中欹曲横斜的老梅树正好嵌在一副大的画框里,落梅花点点,梅红色从树下的紫铜花缸蔓延,撒满庭院的角角落落。
颜淏初便在这一片艳色里执刀裁纸,他指尖沾了浆糊,在纸张每一折的衔接处细细按压。
偶尔回看,纪绿沉觉察到时略一抬下颌,便撞进他仿佛飘了梅花屑的眼眸里。
梅花孤傲,他亦是。
她亦会嘱咐进出回心殿的侍女或书院学子,莫要踩到地上的长卷。
“叮铃铃……”
回心殿下面的两层月台石阶上挂满了铃铛——此铃铛与寻常系在花枝树枝上惊走鸟雀的小金玲不同,乃是丝线牵织的一张大网,布满月台。丝线极细,铃铛极小,皆与汉白玉同色,除非趴在地上才能看出。
纪绿沉上一世在白鹭山书院读书,帝女引领潮流,女子求学游历也成为风尚。
她也被诸多学子仰慕,闻名不如见面,皆奔白鹭山回心殿而来。
最初,她也觉得新鲜,一个两个学子结伴而来都会见一见。趋之若鹜的多了,耽搁彼此正经读书,颜淏初便想了法子,也找山长立了规矩。
美名其曰“护花铃”。
不经过月台下廊亭里值日的回心院侍读通报允准,私闯月台,铃铛碰响了是要去师长那里打手板领罚的。
而被打手板领罚事小,铃铛叮铃乱响等于通报给书院上下人等,丢脸事大。
主打的就是从诸位学子的自尊心出发。
“叮铃铃……”
纪绿沉在正殿正中的乌木卷云腿大案前坐下,从庭心走来的,是一个绾双平髻十二三岁的少女,淡黄绣百蝶穿花长裙,垂豆绿宫绦,秋香绿衫子,外面套杏黄流云纹半臂。
她认得她,前世的太和三十二年,萧近原在廊亭值日,拦下了一个明媚俏皮的小娘子,也拦下他的一段情缘。
这位小娘子姓沈,明眸若星,眉如新月,正好就叫作沈明眉。
而眼前的小娘子,内里的灵魂自然不是沈明眉。
布局人把时间线拉到了太和三十二年捕捉了沈明眉的心魂,将她的身体投放到了四年前的现在自用。
“沈明眉”手腕一翻,软剑如银蛇自袖中探出,剑刃铮然一颤,瞬间分化作万千丈余长游丝,细若发丝却锋芒毕露,裹挟着刺骨寒气与晶亮的颗粒朝纪绿沉周身缠去,似要勒进肌肤将她碎尸万段。
“殿下!”
舒窈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抓着衣襟身体却钉在了黄杨木镶素纱的曲屏后,两腿直打颤,挪动不了一步。
纪绿沉抬起了手腕,双手下垂。
四象玉璧本出同源,皆为四境灵气所钟,造物者之无尽藏。
“沈明眉”手中软剑是乌斯盐晶与南月瘴气所锻造。
银光闪闪无处不在的游丝吸附到她腕间羊脂玉双镯后,被打中了七寸似的,骤然缩回。
游丝却不如射出时丝滑,生了锈般被卡住,吱吱嘎嘎缩不回去。
那人亦是吱吱嘎嘎扭着脖颈笑。
“九公主不愧至阳帝王命,克母妨父——放眼凡尘四境,竟没人能阻得了你!”
纪绿沉闻言,眼睫未动,视线落在金碧山水图一折一折被风吹起的“龙鳞”上:“纪暄……”
金碧山水图共有一千二百八十折。
月台上的铃铛还在“叮铃铃”地响。
纪绿沉席地坐着,白衣青裙堆叠,青色牡丹如她眼底寒芒:“用河山玉,同你们换了什么?”
“河山玉不是好端端戴在九殿下腕上?”“沈明眉”微笑揶揄。
卷曲的游丝上爬出无数白色小虫子,“沈明眉”甩着软剑,新月眉拧成两股绳。
“是……南月蛊虫……”
舒窈花容失色,黄杨木屏风一层素纱根本挡不住密密麻麻白色小虫子的进攻。
她修习几国蕃语,略读过南月文献。可对具体什么蛊虫,如何破解,一窍不通。
“舒窈,跳窗!”
纪绿沉按着乌木案案沿,腕上羊脂玉镯被游丝剑刃切割后,雕成了镂空的绞丝镯。
奇门八门,布局人用的是一串数字。
二、四、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八……排列组合,在这个被扭曲的时空可打开任意门。
“沈明眉”手腕一颤,连退两步,对软剑上滴落的一串黏腻虫液,也十分嫌弃惧怕:“九殿下命硬,南月多的是好东西,这噬命蛊——殿下您就慢慢消受吧!”
“被那些位高权重的痴人当作禁脔豢养,看着他们为您争得山河倾覆、万姓流离的滋味——”她压低嗓音,吐息如毒蛇信子,阴冷噬人,“想必很是受用吧?”
“不然您,何必一次又一次重来?”
“嗯?”
“殿下……”
庭院里跌跌撞撞闯进一个靛青袍服的少年,脸上肤色雨淋日晒,被打磨得微黑而坚毅。
“殿下,她不是明眉……快走!”
萧近原嘶喊着,脚下被凸出的一块青石板砖绊了下。
微高的颧骨肌肉蹭在距离殿阁最后几阶的石阶上,被缺口刮了一个大口子。
他抬起头时,殿里的纪绿沉站起来了,换了一身衣裳,英姿矗立,几乎令他不敢相认。
靛青暗纹广袖笔直垂顺,仿佛挂在衣架子上,颀长得令人仰望。
纪绿沉右手指剑,落在腰后的左手绕到前面旋身推开不存在的障碍。
轻盈流丽,是一片和煦的风,是一匹驯顺的绸,在大殿里飘摇、游走。
蹀躞带束着一把细腰,靛青、朱红衣摆飘开,身段恣意,书写几笔行云与流水。
她或旋身在东拧腰,或旋身至西送肩,或只是张臂转了一圈,手中剑随即戳刺。
摆开噬命蛊的追击。
萧近原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的讨论。
“靛青真好看啊!”
“错!”
“她穿什么颜色,什么颜色便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