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盼和谷雨退下,常度立即打开药盒。药膏碧绿透明,散发着薄荷与川芎的清冽气息。他沾了些许在手指,看着迎春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不禁心跳猛然加速。
“没多大的事,不疼的……”迎春面颊微热,就是瞧着就冷嗖嗖的槐叶冷淘,也融不化脸上新敷的胭脂。
“殿下当回事情,怎么九哥也……这么郑重……”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心虚。
在常度凑过来时,她不知道是否还应当坚持迂腐的“男女授受不亲”。
“面……面条要坨了……”迎春结巴着顾左右而言他。
常度的眼睛里水光莹润,她以前竟没发现原来他的眼睛这般亮。
“不妨,”常度轻笑,把女孩子一如既往的慌张看在眼里,“‘冷淘’嘛,顾名思义,面条煮出来要过好几遍井水的,不过你们公主府应该用的冰水……坨不坨的,不在乎这一会儿。”
他把手指上的药膏轻轻地刮在了迎春指尖:“你自己来,脖子上的淤青还是得好好养养,三日后万寿节正日子圣人在兴庆宫花萼楼前赐宴,你可别被三娘撞见编出什么笑话儿来。”
他把她扑到面颊的碎发别到耳后,低语呢喃“你不用说,我知道的。”
说完常度便回到自己食案那边捧起了碗,迎春心中一热,抬头看时,常度用筷子挑着油光细长的面条直往下吞,长睫毛下垂,阴影与他十年如一日的眼下乌青重合,心事收归入窍。
而自己案上的碗里,胡椒碎又香又辣,气味弥漫在她鼻尖。
她的指尖揉着脖颈上的掐痕,混着药膏冰凉凉的触感把她多余的心思都摁灭于萌芽之先。
“二哥哥真的不会怪我吗?”
她还想再得到一次肯定,一遍又一遍地低询。
“是,先太子和姜齐本有旧怨……你这些年想着为先太子申冤昭雪,知道的理应更多。就算没有救你这回事,姜齐也会陷害太子。太和八年先太子母家温将军满门战死河湟,自那之后东宫势败,墙倒众人推……”
“太和十七年,太子妃娘家贾家灭族……很难不说是因为太子才吃了挂落,你从未怨过先太子,先太子又怎会怪你?”
“你和先太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呐。”
一番话说得迎春又是满眼眶的热泪,但这时候常度已经不得不离开扶翊公主府去寻他的宿处。
“这次再不要翻墙了……”迎春一再嘱咐。
“放心,风水轮流转,也该我逞威风了!”
常度意气风发,迎春目送他,正如常度曾经目送她一般,直至他挺拔的身姿再也看不见。
他逞不逞威风无所谓,只要别被打一顿。
迎春很快忘记这个念头。
你和先太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呐。
这句话非常管用,迎春一个晚上都是回忆常度说话时的姿态。
他微抬了下颌,落日最后一缕微光照在他牵起的唇角,发鬓炸起的小碎发毛茸茸的,凤眼淡眉尽是光华,温暖柔软。
他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呐……
可是,关于自己是谁,迎春至今还没有和常度说实话。
纪弘给她捏造了太子妃娘家旁支遗孤的身份,他便把那一段当作她的身世。他说,即便太子不救她,也逃不过两个月后的巫蛊之祸。
站在贾家女郎的立场,这样想没有错。
可她还做过九公主啊,尽管只是短暂的一日公主。
原身九公主之死的谜团,她至今还没有弄清楚。而这其间的秘密,必然也关系太子纪弘的生死。
迎春合眼想着,白露脚步声慌张绕过屏风:“娘子,内侍省包大监传章良娣口谕,召娘子即刻入宫……”
入宫?
夜深人静,这个点儿别说宫门下钥了,就是上京城各里坊的坊门也关了。
不过好在辅兴坊就在宫城之西,邻着宫女和低阶妃嫔居住的掖庭宫。纪绿沉是太和帝爱女,赐第在此便是为她进宫算方便。
纪绿沉也有夜间被召入宫的前例。
“公主殿下呢?”
迎春下意识问,白露一愣,院子里包玉阴阳怪气,挥着拂尘慢条斯理,十年来他的嗓音倒是修得和其他宦官差别不大了,尖细而响亮。
“九殿下歇得迟,换套衣裳就能走,咱就等着贾二娘子盥洗梳头呢。”
言外之意,无非迎春晚上睡得早也触了他的霉头。
迎春不知道纪绿沉和包玉之间具体存在怎样的合作和交易,九公主包玉是捧着的,而公主府的其他人就是看人下菜碟了。
小丫头捧盆挽袖,迎春洗好脸闷闷坐在镜台前,任由谷雨在她头上摆弄。
包玉乃御前大红人,十年前在太子巫蛊案中“立功”,由正五品下的内常侍破格授官银青光禄大夫,任内侍省从三品内侍监,执掌宫廷事务。
这名头光听着就能吓死她,但包玉权势熏天,又有十年经营,远不止如此。
包玉连夜来传皇孙纪暄母亲章良娣的口谕,显而易见,下午她和纪暄的“打闹”必然上达天听。
“敢问大监,一会儿走掖庭西门还是安福门?”迎春手攥帕子,夜里寒森森的。
走掖庭西门,斜穿过掖庭宫便是后宫,她和纪绿沉在后宫也各有留宿的寝殿,公主府的长阁殿和承香殿命名便是从那里照搬来的。
走安福门,则直走皇城与宫城之间的第一横街,最东边便是紧贴宫城的东宫。
纪暄聪明一点肯定不会把认错人的真实情形告知章良娣,不然也不是如今这请太和帝身边大监走动一趟近乎兴师问罪的模样。
“嗯?”包玉扭头扬着下颌,皮笑肉不笑轻蔑。
迎春打了一个寒噤,学常频婆那样叫“阿翁”,隔着纪弘之死她还真喊不出口。
迎春便讨了个巧,前世认知里随便一个太监都叫公公,而大衍口头习惯,祖父便被称作“阿翁”“公公”。
图的便是你满意我满意大家都满意。
“走吧!”
包玉一甩拂尘,漆纱笼冠罩着发福后白白胖胖的面容,慈眉善目,扭身把迎春引到院外。
“良娣急切,派了她的肩舆来。孤儿寡母的,念先太子伤怀,请贾二娘子叙叙旧……”
包玉也带了几个任寺人的小内官来,热情地拉着迎春不由分说推进纱幔飘扬的轿子里,抬了就走。
“贾二娘子见谅……良娣也只有您这么一个能谈一谈往事的故人……”
说得她跟章良娣多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