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常度能被刺杀到家门口,可以和太和二十六年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振遇刺案相提并论了。
马儿几乎从东门奔到西门,总算被常度安抚好了情绪,踢踢踏踏扭转回常家门庭。
门口横七竖八的毙命的黑衣人已被闻讯赶出来家丁护卫协同金吾卫清理了七七八八,常度跳下车辕,把下车的杌子摆放稳当。
他塞在衣襟的一方四君子丝帕因为打斗被扯了出来,正要飘进地上血滩的,他手掌向前一抄,一阵眩晕,“咚”得撞在车厢上,软倒在地。
马车里窸窸窣窣的衣裙声静了静,常老夫人拍着车壁叫喊:“九郎!”
松月轩卧房,常老夫人忙站起来迎着诊完脉的府医。
“老夫人安心,九公子只是劳累过度,不碍事不碍事,老夫给开些安神汤,睡一觉就好了!”
常度睡了一觉,一觉日上三竿。
按照他身体的诚实,还应该继续睡个天昏地暗,但现实不允许,他在常家一日,便有一日的晨昏定省。
常度换好了干净衣裳和幞头,用牙粉擦了牙后,随便洗把脸,长亭刚把炉子上煨好的补药端来,被自家主子一阵旋风似的晃得晕头转向险些砸了汤盅。
“郎君,慢点……”长亭忙追在他后边叫喊,“老夫人道今儿的请安免了,您慢……”
常度的影子更快地在他视线里消失。
他慢不了一点。
他昨晚撞到车壁昏厥也要阻止落入血污的那块丝帕……不见了。
长亭自然不会随意乱动他的东西,他昨晚怎么说也是围着常老夫人的马车厮杀,又驾驭控制受惊的马匹,誓死护卫之心,再如何硬的心肠也该有些微的动容。
但凡常老夫人多看他一眼,就会看到他拼命要抓住的那块丝帕。
常老夫人过来人,他的心思又焉会不知?正是为此,常度惴惴不安。
荣锦堂院落大门敞开,院子里怪零落的,毕竟夜里刺客一通乱杀,底下人死伤也不在少数。能跟常老夫人出门的,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人,空了缺,一时半会还挑不出用得顺手合意的填补。
常度长身,湖水蓝织金回纹袍服一掀,跪在庭心请罪:“孙儿请安来迟,请祖母责罚!”
他口上说的是请安,而实际祖孙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是为的什么犯了错。
常老夫人被身边硕果仅存的大丫鬟秋桂扶到明间坐下,如银发丝堆成高髻,花丝点翠牡丹银钗挂珠颤巍巍,她身穿深紫色五蝠捧寿团花锦衣,一身墨绿缂丝长裙。
把一杯七成热的茶水送到常老夫人手上,秋桂裙裾翩跹跨过门槛,手里拎着帕子模样矜贵,不冷不热:“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责罚不责罚?老夫人请九郎进来!”
常度抿唇不说话,从善如流跟着进屋。
“祖……祖母……”常度脸颊顿时烧上一片不自然的酡红,他额头撞伤的一大片青痕还未消退。
一片红一片青颇是好笑,常老夫人的心到底是肉长的,眼角嘴角被勾起笑,顺便就想到常度舍命相护,昨晚要是没有这个便宜孙子,她老婆子哪还有命在。
“秋桂,煮好的鸡蛋剥一个给九郎去去淤!”
秋桂立刻“嗳”了声去剥鸡蛋。
常老夫人一时看常度的眼神极为复杂,满眶热泪擦了又满,仿佛十几年来第一次看清,常度才是最像她宝贝儿子的那个,武功盖世,接得住撑得起常家一门的荣华和基业。
“九郎也二十出头了吧?”
“回祖母,孙儿是太和九年生人。”
常老夫人检视的目光仿若钢刀,在常度身上刮过来刮过去,秋桂剥好了鸡蛋绕过常度捧起来要接的双手,径直上手在常度额头滚来滚去。
在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的加急之下,常度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该娶亲了。”常老夫人稳稳当当端坐,端着七成温的茶水,用浮雕粉白玉兰花的盖子拨着茶沫。
“昨儿在长生殿探成贵妃病,东宫良娣娘子和老婆子提起章相家的四娘子和我家九郎,旧有盟约……”
常度一霎面白如霜,从月牙凳上滑跪到地砖。秋桂不料他突然跪下,手一滑,鸡蛋掉到地砖上。
“请祖母收回成命,孙儿以为,和章家的亲事断断不能结……”
常度盯着鸡蛋弹跳的阴影。
常老夫人将茶盏一搁,青瓷底磕在檀木几上发出闷响,眼尾深纹簇着藏着深远的精光:“章相去年九月被以'荧惑犯南斗'罢相,外放同州,御史台弹劾他九十二条罪状,如今门庭冷落,人人避之不及?”
“九郎,你要如此说,是也不是?”常老夫人了如指掌,但她知这并不是这个孙儿的真心话。
常度挺着脖子不说话。
他平生和女子打交道的机会极为有限,对常频婆他可以横眉,对所谓章家四娘子章窈便是割袍。
对迎春,他愿意俯首折腰,为她喜为她忧。
以上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
唯独深宅浸淫了一辈子的妇人,又是祖母,“孝道”压死人,他不知如何应对。
“你莫要觉得老婆子在刁难你!”常老夫人淡漠一笑,手指转着腕上沉香木佛珠,“章相曾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与尔父共退乌斯、南月大军。如今经营剑南西川的韦瑶韦天琛与章家关系匪浅,韦天琛先娶了章家大娘子,章家大娘子难产而亡,又续了章家三娘子。尔父镇守凤翔,此时两家联姻,也是给韦节帅面子,日后西川与凤翔互为犄角,共抗乌斯——这层关系……”
常老夫人恰到好处地停顿,常度承认,老人家确实深谋远虑。
但这并不能排除,宏大心愿的背后单纯就是为了让他断了对迎春的念想。
“祖母说雪中送炭,难能可贵,可惜孙儿不是‘炭’,也不会任由被送来送去。”
这时迎春讨好纪灵休那句“若殿下为女帝,未必不能收归囊中”乍然浮现脑海,窝火更甚,也不论和常老夫人稀薄可怜的祖孙情,拱着手肃然退后了几步,走出荣锦堂便跪在院子里,外恭于貌。
“这……”常老夫人抖着手指,她还准备一句“要不是现下趁章家落魄,人家两代进士祖父两辈相继为相,章四娘子未必就看得上你”,也憋在肚里,酝酿成一股闷气。
想当年,常无三十大几的人了从章屈戌那里抢了才女崔净素,也是这般任性妄为不顾他人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