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纪绿沉拜见圣上,圣上金安!”
纪绿沉双臂伸直,两手交握有力,行礼如仪。
天碧大袖衫当风垂顺,她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大有力扛千钧之态。
太和帝负手长立,自带侵略性的眸子威仪深重,讳莫如深地盯着纪绿沉良久。少女脱簪,纤弱娉婷,恍若十年前承欢天子贵妃膝下爬高踩低玉雪玲珑的小丫头长大了。
“儿侍疾来迟,请爹爹责罚!”
包玉信口胡诌参片吊气儿,成贵妃崔玄素情况虽不到临终地步,也不容乐观。
纪绿沉垂了下眼,放肆地瞪视回去,唇角微微一牵。
她无需露怯,父女母子一场,名分是天子定的,十年来她横行上京切切实实的荣宠是天子给的,也是她润物无声挣来的。
最小偏怜女的底气她有。
太和帝的试探有危险,不至于要了她命。养公主千日,不是为一时天子之怒。
退一步讲,她也是三世之魂,正当盛年,而太和帝垂垂老矣。
“‘千秋万岁’说得好!”
万寿节在即,贵妃垂危,太和帝刻意要寻摸事态变好的征兆,纪绿沉随口而呼的吉祥话正正讨到了他心上。
他是万万岁,贵妃千秋万岁,要陪他很长久的。
“倒是跟你娘娘一个模子刻出来!”
太和帝确实年纪上来了,大悲大喜,情绪跌宕起伏又被绊了一跤直跌倒谷底爬不起来,宵衣旰食之余服药求仙,绷得太紧的精气神,被纪绿沉挑衅一笑破了功。
漂亮女孩子无伤大雅的举动在他这里不以为忤。
他不知想起哪桩旧事,眼角细纹皱成鱼尾,嘴角勾起来,呲着口大白牙,容光焕发。
“起来吧!”
“进去多和你娘娘讲讲夜里风风火火的壮举,你娘娘喜欢爽利的女孩子。”
太和帝说着,脚步沉重下了一个台阶,包玉屁颠屁颠忙搀上来,白马尾拂尘甩得欢快。
圣上竟然是知道的!
也是,绣衣卫是她掌着的,更是圣上的。
纪绿沉眼皮一跳,“壮举”无非她拿皇孙纪暄性命作筏子上蹿下跳猫哭耗子把章良娣母子耍得团团转。
“是。”纪绿沉俯首。
现在不是穷究这个的时候,她派了顾盼去接迎春。白日进出宫闱禁忌不多,但刚出了夜叩宫门的事哪能就顶风作案?捂得再紧,也管不得台谏风闻奏事,求天子一言,尽量把那多一事的“一事”摁灭于未发之时。
反过来,也是给台谏面子。
纪绿沉不起,跪着转了方向盈盈再拜。
“爹爹,儿进宫匆忙,睡前读了一半的话本,实在心痒,想让伴读贾二娘子送来,万望爹爹恩准!”
“准!”
“觉得不错的故事,也念给你娘娘听听!”太和帝扭头神情一松,哈哈大笑,“朕当什么大事也要你多一嘴!”
包玉的笑容凑出一脸福相,拽文搀着天子逗趣:“贾二娘子谨慎,咱们九殿下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太和帝笑骂了句,披着鹤氅摇摇摆摆走远几步忽扬了声:“千秋万岁好啊!即日起含章殿更名长生殿,为贵妃祈福!”
“朕这就回去写殿名,包玉你亲自送到太常寺让把匾尽快做出来!青地金字,做龙凤呈祥的样式……”
纪绿沉叉手低头恭送他们走出她的余光和视线,安心等顾盼把迎春带进宫来。
好放在身边看着。
顾盼回到公主府,大清早清风微冷,府里倒是十分热闹。
东宫章良娣十年来头一次出东宫走动,带着仪仗,乌泱泱一片人塞着承香殿院落。
缀锦楼前,顾盼招手叫走守在厅堂门口的白露。白露火气大,顾盼拉着她离院子远了才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
“东宫的良娣娘子怕不是掐着点,辅兴坊东门鼓声刚响,她就来府里了,章四娘子来通报,说是给我们娘子赔礼来了……”
“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也不敢问赔的哪门子礼!我们娘子怎敢劳动良娣娘子大驾?”
“良娣娘子和章四娘子来得比我们娘子回来得还早,我们娘子一个女孩家……这一夜还不知道在哪里过的……”
白露重重呼出一口热气,大吐苦水。
“章四娘子也真是,和我们娘子同在公主殿下门下,同僚同窗之谊竟一点也不念……我们娘子好不容易回府,她赶上去就是一巴掌,责骂我们娘子摆谱拿乔目无尊长……竟敢让未来太子妃殿下等她起身梳妆!”
“章四娘子打贾娘子了?”顾盼神色凝重,和白露一壁说一壁往厨房走,让随便什么吃食先拿点垫肚子。
佛菩萨临世,她也好奇得紧,想看良娣娘子如何渡凡尘俗子。
“没打到,我们娘子抓住章四娘子手腕躲过去了。”
“疼……”章窈叫了一声,另一只手抓着衣角委屈地望向坐在缀锦楼中堂品茶的章良娣。
章良娣素净的眉目深垂,守寡十年凄苦,看着比实际年龄显得憔悴。头上照旧插着一对素银簪子,衣饰简朴大方。
宫侍常比她慈悲心肠如菩萨,她人物气度也生得跟画儿上画的、庙里供的菩萨似的。
“要儿,本宫是来赔礼的,怎好难为了贾二娘子?”
章良娣赶忙放下茶杯,拉着迎春柔声细气,问长问短,全没个主意似的,时不时瞟一眼章窈。
“都是小暄调皮的不是,害贾二娘子流浪街头一夜。他年纪小,做下这等事把自己也吓着了,发了一夜的噩梦,天快亮本宫原要带他来给娘子负荆请罪,去看时他竟发了高热直说胡话……”
说着说着,章良娣一把辛酸泪,抽帕子按着眼角哭得颤颤巍巍。
“先太子说走就走,丢下本宫孤儿寡母担惊受怕……”
“殿下……殿下,凤娘好苦啊,殿下好狠的心……十年来不肯入妾的梦,您好歹来接一接凤娘和小暄,咱们一家泉台上好团聚……”
迎春目瞪口呆,抓着章窈手腕的手早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