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我怎么和你说?”宋清荷抬头直视着陆观棋,眸底凝着三分失望七分执拗,质问道。“这是爹同意的婚事,我作为大嫂,难道要替小叔反对么?”
“……”陆观棋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
宋清荷没有打算就此语罢,而是步步紧逼:“若你不愿,你为什么不和爹言明?还是说,你只是在我面前虚与委蛇,演给我看?”
“我这就去找爹。”陆观棋说着就要走,被宋清荷止住。
“爹进宫面圣了,你还是好好陪陪南枝郡主吧。本来是担心爹和娘会有所顾忌,你和严姨娘若是乐得与定远侯结亲,倒显得你们和娘作对。既然爹允了,你莫负良缘。”宋清荷最后几个字说的又轻又软,像飘落在地的牡丹花瓣,无力又赤红。
“对不起,应该我自己处理好的事情,我不该问你。别生我的气。”陆观棋一把拽过宋清荷,在惯性之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
宋清荷欲挣脱开,被他反手扣住后脑,按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宋清荷垂眸,云鬓斜垂的金步摇轻轻晃动:“我在陆家一天,你我都是叔嫂。”说罢,她奋力推开陆观棋,裙摆如残霞落在陆观棋的视线里。
此时两人并不知,几丈外的假山后,有个棕衫客。
那人半面浸在阴影里,肩头挂着片松针也未拂去,五指搭在假山上,瞳仁忽明忽暗。
严若敏和马氏还有南枝郡主三人顺着回廊走向后院的锦绣斋,马氏打量着陆家的风景,经过一处莲花池时,她驻足凝望着池边一青铜兽首,有流水经过其中,注入池中,檐角悬着的青瓷风铃正被穿堂风逗得叮咚作响。
“陆相门庭清贵,“马氏感叹道,“今日得见这九曲通幽的格局,方知何谓‘匠心巧思’。“
严若敏笑笑:“我家老爷就喜欢山山水水,所以陆府是按照江南园林的标准打造的。请随我这边请,夫人早已吩咐小厨房煨着今日午膳呢。”
南枝郡主道:“早上听少夫人说,主母身体抱恙,现在就好了?”
虽然心仪陆观棋,可陆观棋又不是陆夫人所生,南枝郡主对陆夫人不必装模作样,至于宋清荷……反正是另一支,等以后搬出去了,也不会常见。
“我家夫人偶感风寒,本是要闭门修养的,今儿是因为侯爷夫人和郡主到访才撑勉强整衣敛容出来相见。”严若敏道。
南枝郡主轻哼一声:“难不成还让我感谢她不是?”
马氏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示意她失言了。
严若敏黛眉微蹙,面露不悦之色。
马氏缓和气氛,道:“那我们快去吧,别让夫人久等。”
严若敏一转身,马氏立马小声对女儿叮嘱:“说话要三思,在你未来婆婆面前得留点好印象吧。”
南枝郡主一撇嘴,虽然不言语,可满脸都是不服气。
一个丞相的妾室,还敢跟郡主摆脸色不成?
三个人穿过一道月门,恰好陆成业从对面的长廊下经过。
“三少爷。”严若敏轻声唤道。
听见声音的陆成业朝她们看来。
“三少爷,这位是定远侯的夫人,还有侯爷的女儿南枝郡主。夫人、郡主,这位是陆府的三少爷。”
陆成业的眼神从马氏身上扫到南枝郡主,上下流转,嘴角噙着笑:“在下陆成业,见过侯爷夫人,见过郡主。今朝倒是全了前世修的福气,在家里都能见到天娥一般的人。”
花俏的话一出,南枝郡主很是受用,道:“你倒是会说话。”被夸赞的喜悦将矜持冲淡几分,红色的薄唇含着笑意,发簪随着身体摇动。
“实话罢了。”陆成业笑盈盈道。“敢问夫人和郡主来是为何事?”
南枝郡主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谈与你二哥的婚事。”
陆成业眉毛一挑,错愕的表情停留在脸上。
“什么时候的事,连我这个做弟弟的都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陆成业嗓音陡然转沉,刚才的笑意已经烟消云散。
“眼下的事儿,你知道的不晚。”南枝郡主道。
严若敏接着道:“我们现在正要去锦绣斋拜会夫人,三少爷失陪了。”
陆成业调整好心态,他嘴角高高吊起,笑纹却未达眼角,躬身让出甬道时长眸微眯侧身让出一条路:“夫人、郡主这边请。”
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陆成业嘴角向下,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
定远侯的女儿,要是能搭上她,有了定远侯的支持,对自己的前途是锦上添花。
他陆观棋一个庶出子,也配攀高枝。
陆成业调转方向,朝雎尔斋过去。
雎尔斋的下人告诉陆成业,大少奶奶在账房,于是他又赶了过去。
果然,宋清荷正站在账房的小院里和账房先生说话,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账房先生先发现了他。
“三少爷。”
陆成业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过去:“找了大嫂一圈,原来大嫂在这儿。”
宋清荷瞥他一眼,对账房道:“按照我说的即可。”
“三弟找我有事?”
“来感谢大嫂帮爹娘重归于好。”
陆成业盯着宋清荷,宽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
“二十年结发情分,爹终究舍不得娘。再加上你大哥跪求,爹心软答应让娘出佛堂。其中我倒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陆成业眉毛微挑,眸子里透出几分探寻,“听说二哥和定远侯的女儿南枝郡主有姻缘之喜?”
宋清荷如实道:“嗯。我生辰宴上南枝郡主对观棋芳心暗许,定远侯和爹都许了这门亲。”
陆成业若有所思道:“二哥什么态度?”
“郡主家世、样貌处处是人中翘楚,观棋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陆成业却不这么认为:“二哥八成是不喜欢。”
宋清荷反问:“这是从何说起?”
“二哥生性刚硬倔强,是我们兄弟几个最有主意的一个,我看那南枝郡主性格跳脱张扬,岂能似长流水绕青岩,事事迁就着磐石走?只怕是烈火撞玄铁,终究要溅出满天星火来。”话尾卷着三分玩味,几分看不好。
宋清荷道:“那也是他们的事儿,与旁人何干。等观棋婚事定下来了,大嫂再给你说门亲。”
陆成业身体突然前倾,凑到宋清荷耳边,用鼻音道:“我看大嫂就很合适。”
宋清荷斜睨着陆成业:“少开这种玩笑。”
“哦对了,上次送给大哥大嫂的点心,大哥还喜欢么?”陆成业突然把话拐到这上来。
宋清荷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是那两个食盒。
陆兆松当时对着点心发呆的反应出现在宋清荷的眼前。
“没呢,你大哥平时不喜欢吃小食,每日除了三餐也勉强吃点水果。”宋清荷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陆成业。
陆成业道:“这家做的核桃酥用料扎实,你们吃完告诉我,我再让人送。”
“先谢谢三弟。”
锦绣斋的正厅。
陆夫人从佛堂休沐十几日后人瘦了一大圈,眼下一片鸦青,原本丰润的鹅蛋脸消瘦见骨,精神也不如从前,似乎一块大石压在她头顶。
马氏从她的状态中看出些端倪,这可不是大病初愈的状态,似藏着什么剜心蚀骨的隐痛,难不成陆家出什么事了?
“陆夫人,你我幼时便相识,后来各自嫁做人妇,没想到如今竟然有缘又成了亲家。”马氏皮笑肉不笑道。
侯爷说的有理,宗法嫡庶虽是天堑,却未必能定乾坤。陆兆松虽仗着嫡子名分,可性子温吞谦逊,将来顶多出息个五品文臣。反观陆观棋不仅年纪轻轻掌管皇城司,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的心腹。天子近臣这份泼天富贵,满京都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家。南枝能嫁给陆观棋其实谈不上下嫁。
既然南枝有意,那就顺水推舟,以结秦晋之好。
临出门前,定远侯还叮嘱,让马氏不要再和陆夫人斗气,犯不上。
陆夫人道:“是啊,我也没想到。我家老爷同意的婚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头交换名帖,算个吉日,再上奏皇上请求赐婚。你看如何?”
“那自然是好。”马氏广袖掩面而笑,看向严若敏:“亲家你说呢?”
严若敏被问的一愣,她尬笑道:“你们定,你们定。”
陆夫人问严若敏:“观棋呢?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露面,未免有些失礼。”
严若敏闻言神色略带局促,抬手抚了抚袍角,恭顺的回答:“观棋公务在身,已经和定远夫人还有郡主解释过了。”
南枝郡主站起身,问:“他的书房在哪儿?山不见我,我去见山。”
陆观棋在陆进的书房。
陆进从宫里回来,翡翠这边帮他更衣,门口陆观棋就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
陆进觉得奇怪,随口问道:“今天不是定远侯妻女来府上么?观棋没陪着?”
翡翠边为他整理衣衫边道:“二少爷已在暖阁候了半个时辰,只怕是有事相商。”
“让观棋进来。”
陆进此时换好衣服,坐到书房外面的小花厅。
翡翠应声,没一会儿翡翠就从外面带来了陆观棋。
“老爷,二少爷,妾身先下去了。”
陆观棋颔首示意。
书房里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二人默然对坐,窗边吹进秋日正烈的风。
“怎么不去陪南枝郡主?”
“观棋宁受家法鞭笞,也断不能应允这桩婚事,还请父亲回绝。”
陆进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倒不意外,道:“我想起来了,你大娘曾说你有个心仪之人,是有夫之妇。怎么,拒绝南枝郡主是因为这个女人?”
陆观棋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陆进笑笑:“爹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和这女人厮混到一起了?”
“没有。我们是清白的。”
“原来你是单相思,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拒绝南枝郡主?”
“心里已经有人,装不下旁人。”
陆进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陆进居然生了这么一个痴情种,为了一场镜花水月舍弃这门美满姻缘。观棋,你听爹一句劝,定远侯是朝中重臣,你能与南枝结亲对你的前程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你心仪的那位妇人,只要你愿意,管她是谁的人妇,你都可以纳她为妾。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有权,你懂么。”
陆观棋抬眸凝视着陆进,道:“爹,只要您拒了这门亲事,我就不再追查崇北粮案。”
听到‘崇北粮案’四个字,陆进整个人微微一怔,沉哑嗓音骤然冷冽如冰:“你居然敢威胁你的父亲。”
“我没有,我是为了爹好,也希望爹能为我好。我和南枝郡主性格迥然不同,并不合适,即使强行结合不出一载便会成为京城的笑柄。成亲了也不会幸福。”
“孽障!难不成你会把爹送去三司?”陆进从喉间蹦出一句话。
“粮案涉嫌通敌,父亲素来爱惜翎毛,何必沾染这些肮脏之事?”陆观棋起身,并不想在继续下去。“请爹三思。”
从星月楼出来,陆观棋心事重重的走在青石板上,等他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雎尔斋的门口。
在门口站了半晌,陆观棋转身打算离开,忽然被陆兆松喊住。
“观棋。”
陆兆松从院里出来。
陆观棋涩然开口:“大哥。”
“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没有,路过而已,想着大哥忙于课业,不便打扰。”
陆兆松道:“听说南枝郡主登门,你应该好好陪陪郡主,这门亲事极好,你可一定要把握住。”
陆观棋实在听倦了这种话,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沉默替之。
陆兆松露出笑脸:“不知道是你先当叔叔还是先当新郎。”眼尾漾起细纹,连腰间松纹玉佩的流苏穗子都随着身体的微动而颤。
“……大哥的意思是……”
“你大嫂有喜了,这几日娘在佛堂,不便说明,所以大家都还不知道呢。你是我亲弟弟,这份喜悦一定要让你先知道。”
陆兆松柔声道。
这话好像一记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陆观棋的头上,他瞬间有种魂魄被抽离的空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