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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读书 >  子夜异闻 >   第43章 宴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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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七年的秋,来得又急又厉。昨日还是暖阳熏人,今日一场冷雨,便将整个金陵城浇得透湿。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骑楼和挑出的褪色酒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落叶腐烂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熏香混合的浊气。李晚棠坐在新购的西洋汽车里,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阴郁的街景和湿冷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个紫檀木匣冰凉细腻的棱角,里面躺着的东西,是她踏入那扇门的“钥匙”。

“宴仙居。”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灼热感。城中关于它的传闻,早已脱离了食肆的范畴,变成了一个只流传于顶级富贵圈层、近乎神话的存在。深藏于最老旧的古董街深处,青砖黛瓦,毫不起眼,像一座久无人祭的祠堂。每月初七,只开一席,只宴一人。至于菜品?有幸尝过的人,回来后无不神情恍惚,言语支吾,只反复念叨着“非人间味”、“毕生仅此一遭”,再追问细节,便讳莫如深,如同守着惊天的秘密。至于那令人咋舌的价格——万金起步,且需门路通天才得一见——反而成了最不足道的门槛。

李晚棠二十八岁,名下三家画廊,掌控着江南三成的丝绸交易。她拥有寻常人几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也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寂寞。锦衣玉食,珍馐玉馔,早已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寻常滋味如同嚼蜡,这具身体对享乐的渴求,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夜噬咬着她。唯有“宴仙居”的传说,像暗夜里一点勾魂摄魄的幽光,点燃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对极致感官刺激的贪婪火苗。

为此,她动用了父亲临终留下、轻易不敢示人的那块前朝御赐蟠龙玉佩,搭上了织造局大太监那条隐晦曲折的线,辗转数月,才终于换来一张薄如蝉翼、触手微温、仿佛带着某种活物呼吸的暗金色帖子。帖子上没有署名,只有三个墨色淋漓、筋骨嶙峋的朱砂大字:**宴仙居**。背面,一行更小的殷红小字,如同凝固的血珠:**初七酉时,只身赴宴,千金不换。**

此刻,这帖子就安静地躺在紫檀木匣中,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膝盖。

汽车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逼仄巷口停下。巷子深不见底,两壁是斑驳脱落的青灰色高墙,雨水顺着墙缝蜿蜒流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浊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檀非檀,带着点陈年木头和药材的味道,幽幽地钻入鼻腔。

“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隔着厚重的隔音板传来。

李晚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推开车门。深紫色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她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拂过精心打理的发髻和昂贵的貂皮围脖,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巷子深处,果然立着一扇门。没有招牌,没有灯笼,只有两扇厚重、颜色沉暗如古铜的木板门。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拙、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兽首,口中衔着锈迹斑斑的铜环。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乌木牌匾,刻着三个同样筋骨嶙峋的篆字——宴仙居。

她抬手,尚未触及那冰冷刺骨的铜环,两扇沉重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向内打开了。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厅堂,而是一条幽深、曲折、仅容一人通行的长廊。廊壁是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朱漆,壁上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造型奇特的壁灯。灯盏是半透明的白色薄胎瓷,形似倒扣的莲蓬,内里燃着一点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光线极其黯淡,仅能勉强照亮脚下同样暗红、光可鉴人的地面,以及……廊壁高处悬挂的几幅画。

不,不是画。

李晚棠走近几步,借着幽蓝的灯光细看,心头猛地一缩!

那是几张极其巨大、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形皮影!影子的姿态各异,有举杯邀月的,有伏案大嚼的,有仰天狂笑的……无一例外,皆栩栩如生,连衣袂的褶皱、发丝的飘动都清晰可见。只是那五官,却是一片空白平滑,如同尚未点睛的画皮,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幽蓝的火光跳跃着,映在这些人形影子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长廊里弥漫着那股奇异的冷香,此刻更加浓郁。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只有她高跟鞋踩在暗红地面上的“笃、笃”声,空洞地回响。

引路的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转角。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毫无一丝褶皱的素白长衫,脸上戴着一个同样素白、没有任何五官描画的傩戏面具。面具的眼孔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李晚棠定了定神,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跟了上去。脚步声在死寂的长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过了一段被拉长的、不属于现世的时间。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一间雅室。

雅室不大,陈设却极尽古雅清幽。四壁皆是素白,一尘不染,唯有东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意境空蒙。地面铺着厚厚的、织着暗金缠枝莲纹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居于正中,桌旁仅设一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桌面上,一套薄如蛋壳、釉色如冰似玉的定窑白瓷餐具,在室内唯一的光源——头顶一盏同样素白、形如巨大莲蓬的纱罩宫灯——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空气里那股奇异的冷香淡了许多,被一种更加清冽、如同雪后初融的泉水般的纯净气息取代。

“请贵客入席。”面具侍者终于开口,声音却平淡无波,毫无起伏,如同用钝器刮擦着光滑的瓷器表面。他指向那张唯一的官帽椅。

李晚棠依言坐下。紫檀木坚硬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环顾四周,这雅室静谧得可怕,除了头顶宫灯纱罩内一点微弱的暖黄光晕,再无其他光源,也无窗棂,仿佛一个完全封闭、与世隔绝的雪洞。

侍者无声退至墙角阴影处,如同一尊真正的雕像。

就在李晚棠的耐心即将被这死寂耗尽时,雅室另一侧,一扇同样素白、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悄然滑开。一位老者,缓步而出。

老者身着玄色暗云纹的宽大锦袍,身形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望之令人心神微凛。他手中托着一个同样是定窑白瓷、尺许见方的浅口托盘,步履无声,如同飘行。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老者行至桌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落在人心坎上。“老朽姓莫,忝为此间掌柜。”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李晚棠面前。托盘内别无他物,只放着一方巴掌大小、触手温润、色泽如同凝固鸡血般的赤红玉印,印旁立着一支细若蚊足、通体乌黑、不知是何材质的细笔,笔尖蘸满了同样浓稠如血的朱砂。

“请贵客以心血为契,留名印信。”莫掌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晚棠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幽光一闪而逝。

心血为契?留名印信?

李晚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方赤红玉印散发出的暖意,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燥热。她下意识地看向莫掌柜,对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流程。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气息似乎也变得粘稠了些许,无声地催促着。

箭在弦上。万金已付,门路已通,岂能在此刻退缩?对那传说中极致滋味的贪婪渴望,瞬间压倒了心头那点细微的惊悸。

她伸出保养得宜、指甲染着蔻丹的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向那支乌黑细笔。笔尖的朱砂浓得发暗,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她执笔,在那方温热的赤红玉印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闺名——李晚棠。

三个娟秀小字落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玉印上温润的红光骤然变得刺目、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针尖刺入的细微锐痛,猛地从她执笔的指尖传来!那刺痛感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李晚棠手指一颤,几乎握不住笔。

再看那玉印,红光已然收敛,依旧是温润的赤红。印面上“李晚棠”三个朱砂小字,却仿佛活了过来,边缘微微蠕动,散发着一种妖异的光泽,如同刚刚用鲜血书写,尚未干涸。

莫掌柜眼中那点幽光似乎满意地隐去。他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契约已成。贵客稍候,第一道‘开胃小点’,即刻奉上。”

他收走玉印与笔,连同那个空托盘,无声地退回了那扇素白的暗门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墙角的面具侍者,依旧如同石雕,纹丝不动。

雅室重归死寂。唯有那指尖残留的、似真似幻的细微刺痛,和心头那点莫名放大的空洞感,提醒着李晚棠,方才并非幻觉。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食指,指腹上并无伤痕,但那点被无形之物刺穿的寒意,却挥之不去。那所谓的“心血为契”……究竟是什么?

未及细想,暗门再次滑开。依旧是莫掌柜,依旧托着一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盛着一件物事。

那是一个同样白瓷的小小盅盏,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造型极简,毫无纹饰。盅内盛着约莫两口的量,是一种纯净到极致的、如同初雪般毫无杂质的乳白色凝冻。凝冻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表面光滑如镜,在莲蓬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丝丝若有若无、清冷幽邃的异香,从这凝冻中飘散出来,钻入李晚棠的鼻腔。

这香气极其特别,非兰非麝,初闻似冰雪消融的清冽,细品之下,又隐隐透出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勾魂的……甜腥?这丝甜腥若有若无,混杂在清冽的主调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像一味绝妙的引子,瞬间撬开了她所有的味觉防线,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饥渴感,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在她腹中苏醒、咆哮!

“此乃‘玉脂凝霜’。”莫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取天地初开时第一缕冰魄精粹,佐以昆仑雪莲之蕊,九蒸九晒,凝其精华。请贵客慢用。”

玉脂凝霜……李晚棠的目光完全被那盅小小的凝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腹中那股疯狂的饥渴感催促着她,理智和方才那点疑虑,在这极致诱惑的香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起托盘旁一支同样温润如玉的白瓷小勺。勺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凝冻之中。触感冰凉、细腻、柔滑得不可思议,如同触碰着最上等的丝绸,又似初生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

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冻品的坚硬或冰渣感。那凝冻在触及舌尖的瞬间,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倏然融化!化作一股清冽甘甜、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润的琼浆,瞬间流溢整个口腔!

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在味蕾上轰然炸开!

仿佛三伏天饮下最纯净的冰泉,又似寒冬腊月浸泡在温润的暖玉之中。清冽与温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竟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愉悦!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此刻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致命诱惑的醇厚底蕴,如同最陈年的美酒,在舌尖萦绕不去,勾得人神魂颠倒。

李晚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这一刻舒张开来,贪婪地汲取着这无上的滋味带来的极致享受。连日来萦绕心头的空虚、对享乐的饥渴,仿佛瞬间被这股清冽温润的琼浆填满、抚平。

当她意犹未尽地睁开眼,那小盅里已是空空如也。唇齿间残留的余韵,依旧令她回味无穷。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皮肤……似乎比之前更加细腻光滑了?仿佛刚刚用最上等的珍珠粉细细敷过,触手温润柔滑,连眼角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纹路,都似乎被悄然抹平。镜中倒影里,原本略显疲惫的肤色,此刻竟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莹润如玉的光泽。

这便是“玉脂凝霜”?当真名不虚传!

心头最后那点疑虑和指尖残留的刺痛感,在这极致享受带来的满足感面前,彻底烟消云散。李晚棠靠在宽大的紫檀官帽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自己愈发光滑细腻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沉醉的弧度。对明日的期待,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所有的思绪。

墙角的侍者面具深黑,如同两个凝固的旋涡。

莫掌柜无声退去,素白的暗门合拢,雅室再次成为一片隔绝的天地。李晚棠指尖流连在颊边那不可思议的柔滑触感上,心神俱醉。这“玉脂凝霜”不仅滋味绝世,竟真有驻颜奇效!万金之数,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慵懒地倚着椅背,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山势险峻,看久了,那流动的墨色仿佛有了生命,在素白的墙壁上缓缓蒸腾、扭曲。不知是那羹汤的余韵,还是这雅室太过静谧,一股沉沉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朦胧间,似乎瞥见墙角那侍者僵硬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投在素壁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拉长、变形,如同……一张巨大、无形、等待猎食的嘴?

她猛地一惊,困意瞬间消散大半。定睛再看,侍者依旧纹丝不动,影子也恢复了原状。是错觉吧?定是今日心神激荡所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寒意,重新闭上眼,任凭倦意将自己拖入深沉的黑暗。

醒来时,雅室内光线依旧,莲蓬宫灯散发着恒定的暖黄光晕,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李晚棠舒展了一下身体,惊讶地发现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饱满得如同初春抽芽的嫩柳。更让她惊喜的是,镜中自己的容颜,似乎比昨日更加光彩照人,肌肤莹润透亮,连唇色都透出一种自然的嫣红。

“笃、笃。”

两声极轻微的叩击声,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素白的暗门再次滑开。莫掌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依旧托着那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没有盅盏,而是并列摆放着两只同样白瓷、巴掌大小的浅碟。

莫掌柜将托盘轻轻置于李晚棠面前,声音平板如故:“贵客昨夜安好?今日奉上‘千丝绕指柔’。”

李晚棠的目光瞬间被那两只浅碟吸引。

左碟之中,盛着数十根细若发丝、近乎透明的“线”。这些“线”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微弱的生命般,在碟中极其缓慢地、慵懒地卷曲、舒展、盘绕,形成难以言喻的微妙动态。它们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略带弹性的半透明玉色,表面光滑无瑕,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流动的微光。一丝极淡、极清冽、带着雨后新笋般鲜嫩生机的气息,从这碟“千丝”中飘散出来。

右碟则盛着半碟浓稠、近乎胶质、色泽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酱汁。酱汁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透出一种深邃的、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泽。一股极其浓郁、霸道、融合了百花之蜜、陈年佳酿以及某种难以名状血肉精华的奇异浓香,从中升腾而起,瞬间盖过了左碟的清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钻入李晚棠的鼻腔,霸道地唤醒了她腹中刚刚平息不久的、更加强烈的渴望!

“此丝,取自东海万丈深渊下,千年玉髓蚌所孕灵须,细韧无双,柔若情丝。此酱,乃以瑶池琼浆为引,融百花之魄、百兽之髓,文火熬炼九九八十一日,方得此琥珀琼脂。”莫掌柜的声音如同魔咒,在香气缭绕中响起,“食时,取一丝,绕指三匝,蘸琥珀琼脂少许,细细品之。”

李晚棠的呼吸微微急促。她伸出右手,那保养得宜、纤细白皙的手指,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期待,还是那霸道香气带来的生理性兴奋。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根那细若游丝的“玉线”。

触手冰凉、柔韧、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仿佛捏住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缕有生命的、冰凉的蚕丝。她依言,将这一根细丝在自己的食指指尖上缠绕了三圈。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酥麻。

然后,她将缠绕着“玉丝”的指尖,轻轻探入右碟那浓稠的琥珀琼脂之中。

指尖没入酱汁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温柔包裹的极致快感,猛地顺着指尖窜上!那浓稠胶质的触感温热、滑腻,如同最上等的膏脂,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那霸道浓烈的异香仿佛有了实体,瞬间包裹了她的手指,渗入她的肌肤!

她屏住呼吸,将蘸满了琥珀琼脂的指尖抽出。酱汁均匀地裹在缠绕指尖的玉丝上,形成一层晶莹剔透、流动着暗金光泽的胶质外衣。她将手指缓缓送至唇边。

舌尖轻触。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滋味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味觉世界!

外层琥珀琼脂的浓稠、霸道、甜蜜、醇厚,如同最炽热的熔岩,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口中爆开!百花的芬芳、陈酿的甘醇、血肉的丰腴……无数种极致浓郁的味道交织、碰撞、融合!然而,这霸道的外壳之下,内里那缠绕指尖的“玉丝”却骤然释放出截然不同的力量!

一股极致的清冽、甘甜、带着海洋深处的纯净与生机的滋味,如同冰泉倒灌,悍然冲入!瞬间中和了那霸道的浓腻!清冽与浓醇,两种极端的力量在舌尖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与交融!仿佛冰与火的共舞,在毁灭的边缘达成最完美的平衡!每一次咀嚼(如果这近乎融化的触感也能称之为咀嚼),那玉丝便释放出更加精纯的甘甜与柔韧的弹性,如同情人的绕指柔,缠绵悱恻,丝丝缕缕,缠绕着味蕾,缠绕着灵魂!

李晚棠彻底沉沦了!她闭上眼,身体微微后仰,口中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近乎呻吟的叹息。这滋味……超越了昨日!超越了想象!这才是真正的“千丝绕指柔”!绕的何止是指尖,更是她的魂魄!

她迫不及待地再次伸手,这一次,动作快了许多,近乎贪婪地捏起数根玉丝,胡乱缠绕在指尖,狠狠蘸满那琥珀琼脂,送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碟中最后一根玉丝裹着琥珀琼脂消失在唇齿之间,李晚棠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胶质,那浓香依旧在口中回荡。

她满足地舒了口气,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双手十指。这一动,她猛地顿住了!

指尖……指尖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灵敏!

仿佛覆盖在手指上的一层无形薄膜被彻底剥去,露出了底下最敏锐、最直接的神经末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流过指缝的细微气流,能“听”到指尖划过光滑紫檀桌面时那几乎不存在的、细微到极致的摩擦声。十指如同新生的嫩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灵活与感知力!仿佛只要心念一动,便能绣出最繁复的锦缎,弹出最精妙的琴音!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着。依旧是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但内里蕴含的灵巧与力量感,却已天翻地覆!

“千丝绕指柔”……原来如此!这名字,竟非虚言!

狂喜如同烟花般在她心头炸开!昨日的“玉脂凝霜”养颜,今日的“千丝绕指柔”竟能赋予双手如此神妙的改变!这宴仙居……当真是仙家手段!值!万金也值!她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象,明日,后日……这七日的盛宴,究竟还会带给她怎样超越凡尘的惊喜?

墙角的侍者面具深黑,无声地吸收着莲蓬宫灯微弱的光线。

李晚棠沉浸在双手脱胎换骨的狂喜中,丝毫未曾察觉,在她低头反复欣赏自己那变得异常灵活、仿佛拥有独立生命的十指时,墙角那侍者僵硬的脖颈,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咔哒”一声,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角度。那空洞的眼孔,似乎短暂地聚焦在她舞动的指尖上,又迅速移开,重归死寂的黑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日子在极致美味的轮番轰炸下,变得模糊而沉醉。李晚棠早已忘却了时间流逝,忘却了雅室外那个湿冷的金陵城。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每日酉时那扇素白暗门滑开的期待,只剩下莫掌柜手中托盘中那一道道超越想象、勾魂摄魄的珍馐。

第三日的“冰魄玲珑心”,是一颗鸽卵大小、通体剔透如冰晶、内里仿佛封印着一小簇幽蓝火焰的“心”。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与通透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连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过往模糊的记忆都纤毫毕现。

第四日的“踏雪无痕脍”,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肉片,铺陈在碎冰之上,纹路如同天然形成的雪地寒梅。蘸以秘制酱汁,入口冰凉滑嫩,瞬间消融,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感从足底升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变得轻捷无比,步履间似有清风相随。

第五日的“百劫重生酿”,仅一小杯,酒液粘稠如蜜,色泽暗金,表面浮动着细碎的、如同星屑般的金芒。饮下后,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暖流自丹田升起,流遍全身。连日来因极致享受而忽略的细微疲惫感一扫而空,身体深处仿佛焕发出勃勃生机,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草木初春般的清新活力。

每一道菜,都对应着身体一处感官或机能的极致蜕变。皮肤愈发莹润光洁,吹弹可破;双手灵活敏锐,几近通灵;头脑清明如镜,过目不忘;步履轻盈矫健,落地无声;精力充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李晚棠沉溺在这脱胎换骨般的快感中,如同吸食了最上等的阿芙蓉,无法自拔。她享受着这具身体日新月异的变化,享受着感官被无限放大、被极致满足的快慰。雅室成了她的天堂,那素白的墙壁,莲蓬宫灯恒定的光晕,墙角沉默的侍者,都成了这极乐梦境的一部分。

然而,在这极致的满足之下,一丝极其隐晦、却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滋生。

是镜中倒影。

每日清晨在雅室角落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梳妆时,她总会被镜中那个容光焕发、美得惊心动魄的自己吸引。但看得久了,偶尔惊鸿一瞥间,镜中的影像似乎……淡了些?并非五官模糊,而是整个人在铜镜中的存在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不如最初那般清晰、实在。尤其是昨日梳头时,她分明记得自己抬手抚了抚发髻,镜中的影像却似乎慢了半拍,那抚发的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飘忽?

是铜镜老旧?还是光线问题?

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定是自己太过沉醉,眼花罢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百劫重生酿”带来的、身体焕然一新后,气质愈发空灵出尘的表现。

第六日。

当莫掌柜再次托着白瓷托盘出现时,李晚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托盘上依旧是一只白瓷盅,但今日盅内的东西,却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汪极其粘稠、如同融化黄金般的浓稠汁液。汁液呈现出一种纯粹、厚重、仿佛沉淀了千年日精月华的赤金色泽,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有细密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没有浓郁的香气,只有一股极其沉凝、厚重、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带着硫磺与生命本源的温热气息,缓缓弥漫开来。

这气息并不诱人,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面对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此乃‘地脉熔金髓’。”莫掌柜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低沉、平板,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幽光微闪,“取九幽地肺深处,千年火精凝结之髓。性极烈,需以心血为引,方可化其暴戾,融其精华。贵客,请。”

心血为引?

李晚棠的心猛地一跳。又是心血?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食指,那日以朱砂留名时的细微刺痛感,仿佛隔着数日时光,再次隐隐传来。

“如何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莫掌柜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抬起了托盘。托盘边缘,那支通体乌黑、笔尖蘸满浓稠朱砂的细笔,静静地躺在那里。

李晚棠看着那支笔,看着那汪赤金熔岩般、散发着恐怖热力的“熔金髓”,腹中那股对极致滋味的贪婪渴望,如同被浇了滚油的烈火,轰然腾起!瞬间烧尽了心头那点迟疑和不安。

第六日了!距离圆满只差一步!岂能在此刻退缩?这“地脉熔金髓”,听名字便知是比前几日更加霸道的奇珍!心血?只要能尝到那滋味,一滴血又算得了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狂热,毫不犹豫地抓起那支乌黑细笔。笔尖的朱砂依旧浓稠如血,带着那股熟悉的甜腥气。她执笔,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左手腕内侧、那白皙肌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的地方,用力刺下!

笔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锐痛传来!一滴鲜红、饱满、如同红宝石般的血珠,瞬间沁出。

莫掌柜眼中幽光一闪,手腕微动,那盛着赤金“熔金髓”的瓷盅,稳稳地接在了那滴坠落的血珠之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那滴殷红的血珠落入赤金色的粘稠汁液中,并未立刻消融,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在赤金熔岩的表面滚动了一下!紧接着,血珠猛地向内塌陷、收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赤金色的汁液瞬间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赤金色的气泡疯狂涌出,包裹住那滴血珠!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硫磺、金属和浓郁血腥混合的奇异气息,猛地爆发开来!

赤金色与血红相互吞噬、交融!不过短短一息,沸腾平息,气泡消失。盅内那汪“地脉熔金髓”的色泽,竟由纯粹的赤金,化为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内敛、如同凝固的夕阳熔金般的暗金红色!那股令人心悸的暴戾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醇厚、温和、却又蕴含着磅礴伟力的奇异芬芳!

这香气……李晚棠的瞳孔瞬间放大!腹中那股渴望瞬间被点燃到了极致!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为之欢呼、沸腾!

她丢开笔,不顾手腕上那细微的刺痛和沁出的血珠,一把端起那瓷盅,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见到甘泉,仰头便将那暗金红色的粘稠汁液一饮而尽!

汁液滚烫!如同吞下了一口燃烧的岩浆!一股难以想象的、沛然莫御的灼热洪流,瞬间从喉咙直冲而下,狠狠贯入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熔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在灼烧中痉挛、撕裂!

“呃——!”李晚棠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被烧红的铁条贯穿!手中的瓷盅脱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翻滚。

然而,这极致的痛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那焚身的灼热感骤然转化!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磅礴、如同大地母亲般浑厚无边的生命力量!这力量瞬间抚平了所有的灼痛,如同甘霖般滋润着她每一寸干涸的经脉,滋养着她每一个疲惫的细胞!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如同苏醒的巨龙,在她体内咆哮、奔腾!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强而有力的搏动,如同擂响的战鼓!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如同江河咆哮!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吞吐风云!四肢百骸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仿佛轻轻一握,便能捏碎精铁!昨日饮下“百劫重生酿”带来的生机感,与此刻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李晚棠大口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中却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彩!力量!这就是力量!超越了凡俗认知的、纯粹的力量感!她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朝着空气挥出一拳!

呼——!

拳风激荡!带起的气流竟将对面墙上那幅泼墨山水的卷轴吹得剧烈晃动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拳头,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值!太值了!别说一滴血,便是十滴、百滴,只要能换来这脱胎换骨的力量,她也甘之如饴!对最后一日“醍醐灌顶羹”的期待,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墙角,侍者面具深黑,如同凝固的墨点。在李晚棠因狂喜而挥拳、未曾留意的刹那,侍者那僵硬垂落的、覆盖在素白袖口下的双手,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攥紧了一下。指节在布料下凸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

第七日,酉时。

莲蓬宫灯的光晕似乎比往日更加惨淡,在素白的墙壁上投下大片模糊的阴影。雅室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深海,那股奇异的冷香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尘埃与陈腐的沉闷气息。

李晚棠端坐在紫檀官帽椅上。昨日的狂喜与力量感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以名状的恐虚。这空虚感并非来自腹中,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无声地抽离。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即使第六日“地脉熔金髓”带来的力量感犹存,也无法掩盖那种由内而外的、仿佛被淘空了一般的憔悴。皮肤依旧莹润,却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眼神依旧明亮,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身体的“感觉”。那被“千丝绕指柔”赋予的敏锐指尖触感,此刻变得异常迟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布。昨日饮下“熔金髓”后那擂鼓般的心跳,此刻也微弱、缓慢得如同风中残烛。力量还在,却像一件沉重而不合身的铠甲,套在一具日益枯槁的躯壳上。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抚上自己莫名有些发紧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

吱呀……

素白的暗门滑开的声音,在死寂的雅室中显得格外刺耳。莫掌柜的身影缓缓步入。

今日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依旧是那身玄色暗云纹锦袍,须发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此刻却不再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幽光,如同深潭下压抑了千年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他的步伐依旧无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即将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庄重感。

他手中托着的,不再是定窑白瓷托盘,而是一个尺许见方、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木、表面刻满密密麻麻、扭曲诡异符文的漆盒。盒盖紧闭,一丝缝隙也无。

莫掌柜行至桌前,并未立刻放下漆盒。他那双燃烧着幽光的眼睛,如同两把冰冷的钩子,牢牢锁在李晚棠苍白而略显恍惚的脸上。

“贵客,”他的声音依旧平板,却仿佛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七日之期,功德圆满。今日,奉上终宴——‘醍醐灌顶羹’。”

“此羹,乃集前六日造化之精粹,融天地至理,通幽冥玄机。饮之,可涤荡凡尘,洞彻本源,登临极乐彼岸。”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按在漆黑漆盒那刻满符文的盖子上。指尖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机械弹开声。

盒盖缓缓向上掀开。

没有预想中的异香扑鼻,也没有霞光万丈。

盒内,静静地安放着一个同样通体漆黑、材质诡异、形如……颅骨?的碗状容器。碗口边缘并不规则,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不适的扭曲感。

碗中,盛着大半碗浓稠、粘腻、呈现出一种诡异、毫无生气的纯白色羹汤。那白色,白得刺眼,白得空洞,如同凝固的石灰,又似剥了皮的脂肪。羹汤表面异常平静,没有丝毫热气升腾,也看不到任何食材的纹理或颗粒,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劣质油脂和腐败蛋白质混合的、极其淡薄的腥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李晚棠的目光落在碗中那纯白粘稠的羹汤上,腹中那股七日来从未止息的、对极致美味的贪婪渴望,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就是“醍醐灌顶羹”?集前六日造化之精粹的终宴?

那纯白、死寂、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粘稠物,与她想象中霞光万丈、异香扑顶的“神羹”相去何止万里!它更像……更像一坨凝固的脑髓,或是某种生物被剥离了所有表征后、最本源的、令人作呕的脂肪堆积物!

“请贵客享用。”莫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那双燃烧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晚棠,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腹中那股被冰水浇灭的渴望,如同死灰复燃的毒蛇,在恐惧的间隙中猛地抬起头!七日!只差最后一步!前六日哪一道不是看似平平无奇,入口方知惊为天人?这“醍醐灌顶羹”定是返璞归真!是真正的无上大道!错过今日,此生再无此机缘!

贪婪与恐惧在李晚棠眼中激烈交战。她看着那碗纯白粘稠的羹汤,又看看莫掌柜那双狂热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最终,对“洞彻本源”、“登临极乐”的极致渴望,压倒了心头那点本能的恐惧和恶心。

她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漆盒中那漆黑碗状容器冰冷的边缘。入手滑腻、沉重,带着一种如同抚摸冰冷骨骼般的诡异触感。她端起这“碗”,凑到唇边。

那股淡淡的、如同腐败油脂般的腥气更加清晰了。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仰头——

咕嘟。

粘稠、冰冷、如同融化蜡油般的羹汤滑入口腔。

没有味道。

或者说,是一种极致的“空”与“无”。

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团冰冷、沉重、毫无生气的虚无。它滑过喉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活物般的粘滞感,沉甸甸地坠入腹中。

预想中的“涤荡凡尘”、“洞彻本源”并未发生。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感,顺着食道迅速蔓延至全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更可怕的是,在这极致的冰冷与虚无感中,一股奇异的感觉,却猛地从头顶百会穴的位置炸开!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冷而精纯的清泉,自九天之上垂落,毫无阻碍地灌入了她的天灵盖!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醒”感,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她整个意识!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书页,在脑海中疯狂翻飞、重组!对财富的执念,对享乐的贪婪,签下契约时指尖的刺痛,品尝“玉脂凝霜”时肌肤的颤栗,“千丝绕指柔”缠绕指尖的酥麻,“地脉熔金髓”焚身又重生的狂喜……无数画面、感受,清晰得毫发毕现,如同发生在上一刻!然而,在这前所未有的“清醒”风暴中心,一种更大的、令人窒息的“空”与“虚”感,如同无底深渊般骤然显现!

身体……她的身体呢?

那股冰冷清泉灌顶带来的“轻灵”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重量!头颅变得异常轻盈,仿佛要脱离躯壳的束缚,飘然而起!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桌案一角——那里,摆放着一面尺许见方、镶嵌在繁复云纹紫檀框中的巨大铜镜。这面铜镜,她每日清晨梳妆都会用到,此刻,却成了她此生所见最恐怖的景象!

镜中,映照出雅室的一角:素白的墙壁,莲蓬宫灯惨淡的光晕,紫檀木桌,以及……桌面上那个盛着纯白粘稠羹汤的漆黑颅骨碗。

碗边,悬着一颗头颅。

一颗女子的头颅。

乌黑的长发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绾着精致的发髻,簪着点翠步摇。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依旧能看出往日的美丽轮廓——正是她李晚棠的脸!

镜中的头颅,双目圆睁,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那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嘴唇微微张开,唇角还残留着一抹纯白的、粘稠的羹汤痕迹。一支同样是定窑白瓷、温润如玉的小勺,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从那漆黑的颅骨碗中舀起一勺纯白粘稠的羹汤,缓缓地、颤抖地、却无比执着地,再次送入镜中头颅那微张的口中!

吞咽的动作清晰可见!喉头微微滚动!

而头颅之下……空空荡荡!

没有脖颈!没有肩膀!没有身体!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气!

那颗属于李晚棠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着,孤零零地悬停在铜镜映照出的雅室半空,正贪婪地、机械地、一口一口,吞食着碗中那纯白粘稠、散发着淡淡腥气的“醍醐灌顶羹”!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猛地从李晚棠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是从那镜中悬空头颅的口中爆发出来!

恐惧!无法形容的、吞噬一切的恐惧!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每一寸意识!她想要尖叫,想要挣扎,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如同被囚禁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那颗悬空的头颅,看着它脸上那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它一口一口地吞食着那碗中之物!

她终于明白了!

“玉脂凝霜”——凝的是她自己的肤脂!

“千丝绕指柔”——抽的是她自己的指筋!

“冰魄玲珑心”——剔的是她自己的心窍!

“踏雪无痕脍”——削的是她自己的足胫!

“百劫重生酿”——榨的是她自己的骨髓!

“地脉熔金髓”——焚炼的是她自己的精血!

而这“醍醐灌顶羹”……碗中那纯白粘稠之物……正是她此刻仅存的、最后被“灌顶”的——脑髓!

七日盛宴!七道珍珠!吃的竟是她自己!一口一口,将她自己吃成了眼前这具仅剩头颅的怪物!

“嗬…嗬…”镜中悬空的头颅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让它几乎无法呼吸,连尖叫都变成了无声的痉挛。然而,那只看不见的手,依旧稳定地操控着白瓷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纯白粘稠的羹汤,缓缓地、不容抗拒地,送到了她(它?)的嘴边。

羹汤在勺中微微晃动。纯白粘稠的浆液中,隐约可见几片破碎的、如同豆腐渣般的灰白色组织。就在那堆破碎组织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小、却刺目无比的暗红色印记,如同凝固的血珠,清晰地漂浮着。

那形状……那位置……

李晚棠(或者说,那颗头颅)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是……一颗米粒大小的、形如火焰的朱砂痣!就点在眉心偏左的位置!和她……和镜中头颅眉心那颗天生的、从小便被视为福痣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呃——!!!”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的无声惨嚎,在头颅的意识深处疯狂回荡!它(她)死死盯着勺中那点刺目的朱砂痣,巨大的眩晕和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它)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只枯瘦、冰冷、布满老人斑的手,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白瓷小勺。

是莫掌柜。

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铜镜前,站在了那面映照出恐怖景象的铜镜与现实中悬空头颅之间的位置。他背对着铜镜,那双燃烧着幽光、如同地狱之门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悲悯、却又冰冷到极致的审视,静静地注视着悬在半空、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僵滞的李晚棠的头颅。

“贵客,”他的声音平板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终结的意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在头颅仅存的意识上,“契约已成,七宴圆满。此身尘垢已尽,唯余一点灵光不昧。这‘醍醐灌顶羹’,便是送君登临彼岸的……最后一步。”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端着那支白瓷小勺。勺中,那点带着眉心朱砂痣的破碎脑髓,在纯白粘稠的羹汤中微微沉浮。

莫掌柜的手,稳如磐石。那支盛着纯白羹汤和一点刺目朱砂痣的白瓷小勺,如同索命的钩吻,稳稳地悬在头颅微张的唇边。浓烈的腥气混合着油脂腐败的味道,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鼻腔。

头颅的意识在极致的恐惧和恶心感中疯狂挣扎、尖叫,却如同被封死在琥珀中的虫豸,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勺沿,抵上了自己麻木的唇。

就在那粘稠冰冷的羹汤即将再次灌入喉中的千钧一发之际——

莫掌柜那双燃烧着幽光的眼睛,猛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他那枯瘦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并非失误,而是一种精准到毫巅的、刻意的偏移!

勺中那点带着眉心朱砂痣的破碎脑髓,连同小半勺纯白粘稠的羹汤,并未送入头颅口中,而是极其突兀地、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猛地泼洒出来!

粘稠的白色浆液,混合着那点暗红的朱砂痣,如同污秽的泪滴,不偏不倚,正正泼在了头颅眉心——那颗天生的、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滚油滴入冰水的声响!

头颅眉心那颗天生的、殷红的朱砂痣,在被那污秽羹汤沾染的瞬间,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那血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污秽!仿佛有什么沉睡的、极其邪恶的东西被瞬间唤醒!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贯穿、又被投入九幽寒狱瞬间冻结的极致痛苦,猛地从眉心那一点爆发!瞬间席卷了头颅仅存的意识!比之前吞食羹汤时的冰冷空虚无以复加!那是源自魂魄本源的撕裂与污染!

头颅猛地向上昂起!乌黑的长发因剧烈的痛苦而无风狂舞!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瞬间扭曲变形,眼珠暴突,布满了血丝,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烈嘶嚎!整个悬空的存在都因这剧痛而剧烈地颤抖、抽搐!

莫掌柜静静地看着,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枯瘦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已拈起了一支通体乌黑、长约三寸、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细长银签。签尖锋锐无比,一点寒芒流转。

就在头颅因那魂魄撕裂的剧痛而昂首惨嚎、眉心那点被污秽羹汤浸染的朱砂痣血光暴涨到极致的瞬间——

莫掌柜手腕一抖!

动作快如鬼魅!毫无征兆!

那支乌黑的细长银签,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道凄厉的、几乎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狠狠地——

刺入了头颅眉心那点爆发出污秽血光的朱砂痣正中!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刺破熟透果实的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头颅昂首惨嚎的姿势僵住。狂舞的黑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格。扭曲暴突的眼球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瞳孔深处那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

眉心处,那点殷红的朱砂痣上,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乌黑签尾微微颤动。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丝极其淡薄、仿佛错觉般的黑气,从签尾刺入的地方袅袅逸散,瞬间消弭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颗曾属于李晚棠、曾容光焕发、曾因极致享受而沉醉、此刻因极致恐怖而扭曲的头颅,如同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猛地向下——

坠落。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头颅砸在冰冷、光洁如镜的暗红地面上。乌黑的发髻散开,铺陈开来,如同盛开后骤然凋零的黑牡丹。那张脸侧贴着地面,曾经美丽精致的五官在撞击下微微变形,双目圆睁,瞳孔彻底涣散,倒映着头顶那盏素白莲蓬宫灯惨淡而永恒的光晕。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曾吞咽干净的、纯白粘稠的羹汤痕迹。

眉心一点朱砂,殷红如血。只是那点刺入的乌黑签尾,如同一个丑陋而致命的句点,彻底终结了所有的生机与恐惧。

莫掌柜缓缓垂下手臂,指尖那支乌黑的细长银签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他看也没看地上那颗失去生命的头颅,目光转向墙角那尊如同石雕般、自始至终纹丝不动的面具侍者。

侍者无声地动了。依旧是那僵硬如同牵线木偶的步伐,走到头颅旁,弯腰,伸出那双覆盖在素白袖口下、不知是何材质的手,极其熟练地捧起了那颗头颅。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件易碎的瓷器,却又带着一种处理秽物般的冰冷麻木。

他捧着头颅,如同捧着一件完成了使命的道具,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向雅室另一侧,一扇之前从未开启过的、同样素白、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门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寒意。

侍者的身影连同那颗头颅,一同没入门后的黑暗之中。暗门随即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雅室内,只剩下莫掌柜一人。

他缓缓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圆桌前。桌上,那个盛着残余纯白羹汤的漆黑颅骨碗,依旧静静摆放着。空气中残留的腥气似乎更浓了些。

莫掌柜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在碗沿那冰冷的、如同骨骼般的材质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轻轻拂过。

他那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了七日的狂热幽光终于缓缓平息、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吞噬了万古时光的疲惫与……虚无。

“第七个了……”一个极低、极轻、如同尘埃落地的声音,从他干瘪的唇间逸出,瞬间便被死寂的空气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空荡荡的紫檀官帽椅,投向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山势险峻,在莲蓬宫灯惨淡的光晕下,墨色流淌,如同凝固的黑色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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