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招远张生,单名一个“旦”字,寄居荒郊野寺苦读。这古寺断墙颓圮,白日里也罕有人迹,唯有松涛阵阵与檐角风铃相伴。张生性子孤僻,倒也不觉寂寞,终日埋首书卷,纸页翻动声便是唯一的活气。几案之上,除却笔墨纸砚,唯有一面磨得光亮的古旧铜镜,是他从坍塌的僧房瓦砾中捡得,权作整衣冠之用。
是夜,月华如水银泻地,透过破窗棂,将斑驳清冷的光投在书页上。张生正凝神抄录《金刚经》,忽觉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案头灯火猛地一跳,几乎熄灭。他心头微悸,下意识抬头,目光恰好落在那面铜镜上——镜面幽光浮动,竟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他霍然转身,只见月光最盛处,不知何时立着一位少女。素白衣裙,恍若月下初绽的昙花,不染尘埃。眉目间英气勃勃,犹带几分疆场上的锐利,与这破败古刹格格不入。她目光扫过张生案头摊开的经卷,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深夜惊扰,先生莫怪。小女子鲁飞霞,见先生灯下苦读,心有所感,冒昧来访。”
张生心中惊疑不定,荒山野寺,何来如此人物?然观其气度磊落,不似妖邪。他压下疑虑,起身拱手:“鲁小姐言重。寒夜孤寺,得遇芳驾,是在下之幸。只是……”他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问道,“此地荒僻,小姐何以孤身至此?”
鲁飞霞并未直接回答,只缓步走至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先生抄录《金刚经》,可是为求静心?”她转回身,眼神坦荡,“小女子生前……亦曾习武读书,最是敬佩苦读不倦之人。如今一缕幽魂飘荡,见先生灯下身影,竟似见故人。”她语气平静,却如惊雷炸响在张生耳边!
“幽……幽魂?!”张生脸色骤变,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案上铜镜被衣袖带倒,发出清脆一声响。
“先生莫怕。”鲁飞霞见他惊惶,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净,驱散了眼底最后一丝疆场硝烟,“我虽非生人,却无害人之心。只是……”她目光投向张生刚才抄写的经文,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渴望,“只是沉沦幽冥,苦海无边。听闻至诚诵经,功德回向,可度亡魂。先生抄经如此虔诚,不知可否……可否也为飞霞诵念几卷?”
张生惊魂稍定,见她神情恳切,眼中那份对解脱的渴望不似作伪,心中惧意渐去,反生怜悯。他深吸一口气,重又坐回案前,手指抚过冰冷的铜镜,将它扶正:“小姐所求,乃善念善行。张某不才,愿尽绵薄之力。”说罢,他收敛心神,就着摇曳灯火,重新翻开经卷,一字一句,清晰而庄重地诵读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清朗的诵经声在古寺空旷的大殿内回旋,字字如珠,撞在冰冷的石柱与残破的壁画上,又反弹回来,仿佛有无数微小的回音在黑暗中应和。鲁飞霞悄然立在他身侧不远,月光勾勒出她近乎透明的轮廓。初时,她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如同久困于幽冥深处的寒冰。随着经文流淌,那紧蹙的眉头竟一丝丝舒展开来,眼底的沉重阴翳也似被无形的暖流冲刷、涤荡,渐渐显出清亮的光泽。她微阖双目,沉浸在这久违的安宁之中,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真正轻松、全然释然的弧度。
诵经声毕,余音袅袅。鲁飞霞睁开眼,眸中光华流转,竟比先前更添神采。她对着张生深深一福:“先生再造之恩,飞霞铭感五内。”张生连忙还礼,心中亦是震动。自此,鲁飞霞便成了这荒寺的常客。或是在月华满庭之夜,或是细雨敲窗之时,她悄然现身,听张生诵经。张生亦视她为知己,常与她谈诗论文。飞霞虽是武将之女,却家学渊源,论起典籍策论,常有独到见解,令张生耳目一新。
一日,月明星稀,清辉遍洒庭院。飞霞立于庭中老槐树下,望着张生案头灯火,忽然叹道:“先生终日伏案,筋骨未免懈怠。我生前颇习骑射,先生若有闲暇,不妨随我舒展筋骨?”张生欣然应允。
飞霞引他至寺后荒园。她身形一动,如轻烟般飘然掠起,折下一段柔韧的枯枝,权作弓臂,又寻来几根坚韧的草茎,三缠两绕,竟成了一张简易短弓。她信手拈起几颗地上散落的小石子:“先生且看。”
月光下,只见她侧身而立,身姿挺拔如修竹。引“弓”如满月,指尖石子疾射而出!“嗤”的一声轻响,远处一截枯枝应声而断!动作干净利落,流畅无匹,带着一种沙场淬炼出的英武之气。
“好!”张生忍不住抚掌赞叹。飞霞将“弓”递过,笑意盈盈:“先生试试?”张生依样画葫芦,却觉那草茎缠绕的弓臂异常沉重,拉之不开,更遑论瞄准。飞霞走近,立于他身后,伸出冰凉却稳定的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微调他僵硬的手指与臂膀的角度:“肩松,肘沉,眼随石走,心与意合……”她清冷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张生依言调整,屏息凝神,再次发力。石子“嗖”地离手,虽偏了目标甚远,却比之前有力得多。飞霞眼中闪过赞许:“力道已有几分,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张生心中喜悦,更觉这月下习射,比枯坐读书别有一番意趣。此后,月明星稀之夜,这荒园便成了他二人习射的校场。张生的技艺在飞霞悉心指点下日益精进,那“弓”也拉得越发圆熟有力。飞霞立于月下看他射箭的身影,眼中常含着欣慰的笑意,仿佛看着一件精心雕琢的器物渐趋完美。张生偶尔回望,见她月下剪影,心中便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意与悸动。
时光如寺前溪水,在诵经声与箭矢破空声中悄然流淌,转眼便是五载寒暑。一晚,张生诵完《妙法莲华经》最后一字,合上经卷。案头灯火跳跃,映着他沉静的面容。飞霞静立一旁,神情却异于往常,带着一种诀别的肃穆。殿内格外寂静,连窗外虫鸣都似屏住了呼吸。
“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异常轻柔,却字字清晰,“五年深恩,飞霞永世不忘。蒙先生虔诚诵持,功德回向,幽冥之路已现光明。今夜,便是飞霞往生之期。”她望着张生瞬间苍白的脸,眼中亦有万般不舍,却强忍着,只余下深深的感激与释然,“此一去,便是幽冥两隔。先生恩义,唯有来世再报了。”
张生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破凳:“飞霞!你……你要走了?”他声音发颤,胸中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五年相伴,无数月下倾谈、荒园习射的画面纷至沓来,早已刻入骨髓。他伸出手,想抓住眼前人,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月光。
飞霞的身影在月光下开始变得稀薄,如同水墨画被清水晕染开去,那素白的衣裙边缘泛起微光,点点消散。“先生珍重……”她的声音也缥缈起来,带着最后的眷恋与祝福,如同风中游丝,“勿以飞霞为念……你前程远大……”
“不!飞霞!”张生失声痛呼,踉跄着扑向她消失的位置。然而,那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月光,空荡荡地洒在地上。唯有案头那面铜镜,不知何时竟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他颤抖着手拿起铜镜,用衣袖用力擦拭,镜面复又清晰,却只映出他自己那张布满泪痕、失魂落魄的脸。殿内死寂,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失落将他彻底淹没,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魂魄。他颓然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肩头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那面冰凉的铜镜,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成了这五年奇缘唯一的、冰凉的证物。
十五载光阴,弹指而过。昔日荒寺寄居的落魄书生张于旦,如今已是新科进士,奉旨赴任闽中。官船沿江而下,两岸青山如黛。这一日,船队行至卢溪地界,泊岸暂歇。卢溪县令乃张于旦同年,闻讯早早率本地乡绅名流于码头迎候,场面甚是热闹。
接风宴设在临江的望江楼。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张于旦官袍在身,举止端方,应对得体,眉宇间已无当年古寺中的孤寂青涩,只余下宦海沉浮磨砺出的沉稳。县令殷勤劝酒,又指着席间几位年轻后辈才俊,一一引荐。当介绍到本城卢老员外之女时,张于旦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整个人却如遭定身法般僵住了!
那卢小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鹅黄衫子,明艳照人。令张于旦如遭雷击的,并非她的容貌,而是那眉梢眼角的轮廓,那顾盼间的神采,尤其是那挺直如松、隐含英气的站姿——竟与十五年前月下荒园中,教导他拉弓引箭的鲁飞霞,如出一辙!甚至连她微微抿唇时嘴角那抹倔强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张于旦手中酒杯微倾,几滴清酒溅落在绯红的官袍上,洇开深色印记。他浑然不觉,只觉一股滚烫的血流直冲头顶,耳边丝竹喧嚣瞬间远去,眼前只剩下那张酷似故人的脸。心口处沉寂了十五年的地方,骤然被这惊涛骇浪般的熟悉感狠狠撞击,痛楚与狂喜交织,几乎令他窒息。
“张大人?”县令见他失态,关切询问。
张于旦猛地回神,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酒烈了些。”他重新举杯,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位卢小姐身上移开。席间言笑晏晏,他心中却如沸水翻腾,一个念头疯狂滋长:是她!一定是她!飞霞转世投生于此!
宴席一散,张于旦便迫不及待寻了个由头,私下拜会卢老员外。老员外见新科进士、朝廷命官亲临,受宠若惊。张于旦寒暄数语,便状若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卢小姐:“方才席间得见令嫒,风姿卓然,更难得眉宇间隐有英气,想是自幼教养不凡?”
卢老员外捻须笑道:“大人谬赞了。小女名唤云裳,说来也奇,自小不喜女红针黹,倒是对骑马射箭颇有兴趣。幼时还缠着家中护院学过几日,箭术竟有模有样,下人们都说她天生有股子将门虎女的劲头儿。”
“射箭?”张于旦心头剧震,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急切追问,“不知小姐平日……在何处习射?”
“哦,就在后园。”老员外不疑有他,“园中有一株百年老槐,枝干虬劲,小女常以那树为目标习练。”
张于旦闻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恳切道:“张某一见令嫒,便觉亲近,恍若故人。员外若不介意,可否容在下……去那园中老槐处一观?权当……追慕前贤遗风?”
卢老员外虽觉这请求有些突兀,但见张于旦神色恳切真诚,不似作伪,又碍于对方身份,便欣然应允,亲自引路。
卢家后园花木扶疏,景致清幽。园子深处,果然矗立着一株苍劲古朴的老槐,枝干如铁,浓荫匝地。张于旦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十五年的光阴上。待行至树下,他仰头望去,只见粗壮的树干上,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赫然嵌着一颗圆溜溜、深陷木纹之中的石子!那石子嵌入极深,只露出小半浑圆的弧面,表面已被岁月风雨磨砺得光滑,颜色却依然清晰可辨——正是当年荒园习射时,鲁飞霞信手拈来的那种河滩卵石!
刹那间,无数画面汹涌而至:月下,素衣少女引“弓”如月,石子破空;荒园,她立于他身后,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声音清泠如磬:“肩松,肘沉,眼随石走……” 那面映照过她身影的铜镜,他至今仍贴身珍藏!
张于旦浑身剧震,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随行而来的卢小姐卢云裳。少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惊疑与不解。
“小姐!”张于旦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一步上前,不顾卢老员外惊愕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似要抓住什么,却又强自克制,“你可识得此物?”他手指深深嵌入树干的那颗石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卢云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颗深陷树干的石子,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眉头微蹙,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思绪。她迟疑地、缓缓地摇了摇头:“此石……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树上了……家中老人说,怕是天生地长的奇石……”
“不!不是天生地长!”张于旦打断她,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那是积压了十五载、穿越了生死轮回的思念与痛楚,“那是箭矢所留!是十五年前,一个叫鲁飞霞的女子,在荒山古寺的后园里,亲手射出!那女子……那女子……”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卢云裳被他眼中那份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悲恸与期待震慑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张于旦,看着他那双仿佛穿透了时光、紧紧锁住另一个灵魂的眼睛。忽然,一些极其破碎、极其遥远、光怪陆离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入她的脑海——破败的古寺,昏黄的灯火,一个清瘦书生伏案抄经的背影……月光下,自己(?)握着一张草茎缠绕的“弓”……冰冷的手指覆在一个温暖的手背上……还有一面模糊晃动的铜镜……
“啊!”卢云裳低低惊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额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刺得头痛欲裂,身体也微微摇晃起来。那尘封了十五年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烙印,正被眼前这陌生官员眼中滔天的情意和那深嵌树干的石子,猛烈地撬动、唤醒!
“飞霞……是你吗?”张于旦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又饱含希冀的探询,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无法自持,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面贴身珍藏了十五年的古铜镜,镜面在树荫漏下的光斑里,幽幽地映出他沧桑的脸和少女惊疑不定的容颜。
卢云裳的目光落在那面铜镜上,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些破碎的画面骤然清晰、连贯,汹涌澎湃地冲垮了今生的所有隔膜!诵经声、月下的身影、荒园里的笑语、诀别时的泪眼……无数属于“鲁飞霞”的记忆洪流,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张……张先生……”她朱唇轻启,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的茫然与确认。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望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官袍下藏着十五载刻骨相思的男人,前世今生轰然贯通!所有的惊疑、陌生瞬间褪去,只剩下铭心刻骨的熟悉与潮水般涌来的巨大悲喜!
“是我……是我啊!”她泣不成声,向前踉跄一步。张于旦再也无法克制,张开双臂,将失而复得的魂魄紧紧拥入怀中!十五年的时光、生与死的鸿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风中婆娑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幽冥的重逢发出悠长的叹息。那面见证了前世今生、沾染了泪痕的古铜镜,从张于旦颤抖的手中滑落,跌在柔软的草地上,镜面朝上,静静地映照着碧空白云,和这对紧紧相拥、泣不成声的恋人。
**异史氏曰:**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复生!张生一介寒儒,寄身破刹,其心至诚,竟感幽冥,得遇飞霞幽魂。五载相伴,非关风月,唯以经声相托,以心魄相守。此诚足动天地!飞霞感其恩义,精魄不散,终得托生卢门。十五载光阴,人世几度新凉?而张生心间一点灵犀未泯,一见云裳,便如故剑重逢,直指本心!老槐石痕,非仅为箭簇之印,实乃前世精魂所烙,冥冥中指引今生相认。铜镜虽古,终照团圆。呜呼!世人常叹情薄缘浅,岂知至情至性,金石可穿,阴阳可渡?张生飞霞,以精诚为舟楫,终渡情天恨海,诚为千古佳话!彼斤斤于俗礼、自缚于形骸者,闻此宁不愧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