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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石头村,穷得连耗子都流着清汤寡水的泪。村东头的李二牛,更是穷得叮当响,光棍一条,守着两间歪斜的茅草屋和三亩薄田过活。他那破屋,墙皮剥落得露出狰狞的土坯,茅草顶常年漏雨,屋里一股子霉烂与土腥混合的怪味,墙角堆着些半湿的柴火,连个灶膛都塌了半边。人更是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活像根被风干了的老山参。

村里人见了他,大多绕着走。倒不是嫌他穷酸晦气,而是怕他屋后那片黑压压的老林子,尤其怕林子深处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槐树生得奇诡,树身虬结如巨蟒盘绕,树冠却遮天蔽日,投下的影子浓得化不开,大白天走近了都觉得脊梁沟子发凉。老辈人讲,那树下,住着“仙家”。

石头村遭过邪祟。三年前,村西头的赵屠户,膀大腰圆、煞气冲天的汉子,半夜收摊回家,走到老槐树附近,据说看见个戴瓜皮帽的小老头蹲在路中央嘬旱烟。赵屠户酒气上头,骂了句“哪来的老棺材瓤子挡道”,还作势要踢。结果第二天,人就疯了,口吐白沫,直嚷着“黄毛爷爷饶命”,没几天就蹬了腿。去年秋收,张寡妇家的半大傻小子铁蛋,在林边放羊,傍晚羊群惊叫着跑回村,铁蛋却不见了。三天后,才在离老槐树不远的一处荆棘丛里找到,人痴傻了,裤裆里满是秽物,嘴里只会念叨“黄袍子…黄袍子…”。自此,老槐树方圆半里,成了村里的禁地,连狗都不敢往那边溜达。

李二牛不怕。他孤家寡人,烂命一条,有时砍柴割草,实在绕不过那附近,也硬着头皮走。他总觉得,那林子深处,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不是凶,也不是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好几次,他砍柴累了,坐在离老槐树远远的石头上歇脚,恍惚间似乎瞥见一抹极快掠过的黄影,或是听见几声类似老人咳嗽又像幼兽呜咽的怪声从密林深处传来。他甩甩头,只当是山风灌了耳朵眼儿。

这夜,又下起了冷雨。雨点起初稀疏,敲打着茅草屋顶,噗噗作响,后来渐渐连成了线,顺着塌了半边的灶台往下淌,在屋里积起浑浊的小水洼。李二牛蜷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了层薄薄的烂麦草,冻得牙齿咯咯打架。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灶膛是冷的,米缸早就见了底。他听着屋外凄风苦雨,望着破窗棂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股子穷途末路的悲凉涌上心头。活着,真他娘的没劲!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一阵极其突兀、又极其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风雨的呜咽,清晰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板的、不容忽视的节奏感。

李二牛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鬼天气,这深更半夜,谁会来敲他这破屋的门?难道是催债的?可他李二牛穷得叮当响,哪还有人肯借他半个铜子儿?

“谁…谁啊?”他壮着胆子,声音嘶哑干涩,在风雨声中微弱得可怜。

门外没有应答。只有那叩门声,依旧固执地响着:笃、笃、笃。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后脑勺。李二牛摸黑下了炕,赤着脚踩在冰冷湿黏的泥地上,摸到门边。破木门板薄得像纸,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寒气,也挡不住那敲门声带来的诡异压迫感。他颤抖着手,拔掉那根形同虚设的破门栓,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草木腐败气息的夜风,裹挟着雨丝,猛地灌了进来。李二牛打了个寒噤,眯起被风刺得生疼的眼睛,朝外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人”。

或者,勉强算是个“人形”。

它披着一件破旧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蓑衣,戴着一顶边缘破烂、塌陷变形的宽大斗笠,将大半张脸都遮在深深的阴影里。身形佝偻着,显得异常矮小,顶多到李二牛胸口。露在蓑衣下摆和破草鞋外的裤脚,是脏污的土黄色。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野兽臊腥、陈年土洞霉味和某种奇异草药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李二牛一阵反胃。

最诡异的是,它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人的热气。雨水顺着它破烂的蓑衣和斗笠边缘不断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透过门缝微弱的光线,李二牛只能看到它斗笠阴影下,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闪烁着幽绿光泽的光点,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自己脸上。

李二牛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头皮一阵发麻!他想尖叫,喉咙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想关门,手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板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吱呀——”

就在这时,那“人”动了。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根本不是人手!枯瘦、细长,覆盖着一层稀疏、湿漉漉的黄褐色短毛,指端是乌黑尖利的钩爪!它用那只爪子,极其僵硬地、笨拙地,开始解身上那件破烂蓑衣的草绳扣袢。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李二牛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解开了,蓑衣无声地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土黄色“衣裳”。接着,它又抬起爪子,去摘头上那顶破烂斗笠。

斗笠被缓缓摘下。

一张脸,暴露在门缝透出的微光和凄冷的雨夜里。

尖削的吻部向前凸起,覆盖着湿漉漉的黄褐色短毛。鼻头漆黑湿润。嘴巴紧闭着,两边延伸出几根细长的白色胡须,正随着呼吸(如果它有呼吸的话)微微颤动。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圆溜溜的,占据了脸上很大比例,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两道细窄的、泛着冰冷幽绿光泽的竖线!此刻,这双非人的、闪烁着妖异绿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极度的渴望、孤注一掷的疯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死死地盯着李二牛!

黄鼠狼!一只成了精、穿了人衣的黄皮子!

李二牛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赵屠户的死状、铁蛋的痴傻、村里关于老槐树“黄大仙”的恐怖传说,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疯狂闪现!完了!这索命的黄皮子精,找上门来了!

他想跑,可腿软得像面条,根本挪不动步。他想喊救命,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就在李二牛魂飞魄散、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步赵屠户后尘之时,那黄皮子精却并未扑上来。它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的疯狂和渴望似乎更盛了几分。接着,它做出了一个让李二牛更加毛骨悚然的动作。

它竟然极其缓慢地、以一种极其僵硬别扭、却又带着某种诡异仪态的方式,将两只覆盖着黄毛的前爪,在胸前缓缓合拢。然后,那佝偻矮小的身躯,对着李二牛,极其郑重地、深深地弯了下去!

它竟对着李二牛,做了一个“人”才会做的——作揖!

做完这个揖,它猛地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竖瞳死死锁定李二牛惊恐欲绝的眼睛。它的嘴巴,那覆盖着黄毛的尖吻,极其艰难地、生涩地开合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朽木,又像是强行模仿人声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看…我…”

声音艰涩,带着非人的腔调,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恐怖。它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幽绿的瞳孔都因用力而微微收缩。

“…像…个…神…仙…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绝望的期盼!那双幽绿的眸子,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光,牢牢地钉在李二牛惨白如纸的脸上!

讨封!这是讨封!

李二牛那被恐惧冻结的脑子里,猛地炸开一道惊雷!他小时候听村里最老的瞎眼太婆讲过!成了气候的精怪,修行到了关口,需要向人讨一个“口封”!人若说它像神仙,它便能借这一口人气,脱去妖身,道行大进!人若说它像妖怪,或者干脆吓得说不出话,它百年苦修立时化为乌有,甚至可能引来天雷轰顶,魂飞魄散!

这黄皮子,是在赌命!赌他李二牛的一句话!

说“像神仙”?李二牛脑子里瞬间闪过赵屠户暴毙的惨状和铁蛋痴傻的疯话!这黄皮子精盘踞老槐树,祸害乡邻,岂能容它成仙得道?那以后石头村还有宁日?

说“像妖怪”?或者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字说不出?眼前这黄皮子精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绝望,让李二牛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半个不字,下一刻它就会凶性大发,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赵屠户就是前车之鉴!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李二牛的额头、鬓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褂子。巨大的恐惧和生死抉择的压力,像两座大山死死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牙齿咯咯打颤,一个清晰的字音都挤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惊恐地瞪着门口那作揖讨封、幽瞳如鬼火的黄皮子精,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凄厉的风雨声在屋外咆哮,吹得破门板吱呀作响。那黄皮子精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幽绿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二牛,里面翻涌的期盼正一点点被冰冷的焦灼和即将爆发的凶戾取代。它身上那股浓烈的臊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几乎要将李二牛熏晕过去。

就在李二牛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那黄皮子精眼中的凶光即将喷薄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惨白扭曲的闪电,如同撕裂苍穹的巨蟒,毫无征兆地劈开浓墨般的雨夜!瞬间将门口一人一妖的身影映照得纤毫毕现、一片死白!紧接着——

轰咔——!!!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惊雷,如同亿万面巨鼓同时擂响,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狠狠砸落下来!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李二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声巨雷震得移了位,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雷劫!天雷来了!

门口那黄皮子精,在闪电亮起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生灵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尖啸!它那作揖的姿态瞬间崩溃!幽绿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两个针尖!浑身湿漉漉的黄毛根根倒竖!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妖气混合着濒死的恐惧,猛地从它身上爆发出来!

它再也顾不上讨封,猛地转身,四肢着地,像一道离弦的黄色闪电,朝着屋后黑沉沉的老林子深处,朝着那株巨大老槐树的方向,亡命奔逃!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黄影!

几乎就在它蹿出去的下一秒!

轰隆!轰隆!轰隆!

一道!两道!三道!……数道粗如水桶、扭曲狂暴、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刺目雷光,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惩罚之矛,撕裂长空,带着震碎魂魄的巨响,精准无比地追着那道亡命奔逃的黄影,狠狠劈落!

大地在狂暴的雷击中疯狂震颤!李二牛死死扒住门框才没被震倒在地。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老林子方向。那里电光乱舞,如同金蛇狂舞,将漆黑的雨夜映照得如同白昼!震耳欲聋的炸雷声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整个山坳都轰成齑粉!隐约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微弱的、饱含痛苦的尖利嘶鸣!

是那黄皮子!它在硬抗天雷!它想逃回老槐树下的巢穴!

李二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撕扯着他。跑!赶紧跑!趁那黄皮子被雷劈,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这个念头疯狂地催促着他。

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湿黏的泥地上。赵屠户的死,铁蛋的疯,还有刚才那黄皮子精作揖时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最后看向自己时那绝望的希冀……无数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它是在赌命,它是在求一条生路!可自己刚才,被吓破了胆,连一个字都没能给它!如果…如果它真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是不是也算自己害的?一股莫名的、沉重的负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二牛。

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所有都更加粗壮、更加狂暴、带着煌煌天威的紫色雷霆,如同天神的巨剑,带着焚尽八荒的毁灭气息,撕裂层层雨幕,狠狠劈向老林子深处!目标,正是那株在电光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巨大老槐树!

轰——!!!!

一声难以形容的、仿佛天地崩裂的巨响!整个石头村都为之剧烈摇晃!无数村民从睡梦中惊醒,惊恐地望向村东头那片被雷光映得如同炼狱的老林子!

李二牛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震得双耳嗡鸣,短暂失聪,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他死死抠住门框,指甲断裂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他惊恐地望向雷光落处。

只见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巨大老槐树,粗壮的树身被那道恐怖的紫色雷霆狠狠劈中!耀眼的紫光瞬间吞噬了树冠!无数粗大的枝干在雷火中如同脆弱的枯枝般断裂、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焦糊的木屑混合着燃烧的树叶,如同黑色的雪片,被狂暴的气浪卷向高空,又被冰冷的雨水狠狠拍落!

树!老槐树被劈了!

那黄皮子呢?它逃进去了吗?还是……

李二牛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破膛而出。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邪劲,也许是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的勇气,也许是被那煌煌天威激起的某种原始的震撼,又或许……是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负疚感驱使。他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赤着脚,一头冲进了冰冷刺骨、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破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冻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土路,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生疼。但他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看看那老槐树!看看那黄皮子!

他深一脚浅一脚,像一头莽撞的困兽,在狂风暴雨和泥泞中拼命朝着老林子深处狂奔。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远处那株被雷火点燃的老槐树,在雨中顽强地燃烧着,投下一片摇曳不定的、如同鬼域的光影,指引着方向。

终于,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老槐树下。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槐树庞大的树冠几乎被彻底削平,只剩下几根粗壮焦黑的主干歪斜地支棱着,如同被烧焦的巨大骸骨。树干上,一道巨大的、狰狞的焦黑裂痕贯穿上下,边缘还闪烁着微弱的紫色电光,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臭氧味和一种……皮肉烧焦的恶臭!

而在那巨大焦痕的正下方,树根虬结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团东西。

是那黄皮子精。

它此刻已完全现了原形,哪里还有半分人样?一身原本油光水滑的黄褐色皮毛,此刻大片大片地焦黑卷曲,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几处伤口深可见骨,皮开肉绽,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它身下积成一滩刺目的红。它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痛苦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伤口,让它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唧唧”声。那尖尖的吻部无力地搭在泥水里,那双曾闪烁着幽绿妖光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半睁半闭,瞳孔涣散,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沾满泥污血水的胸腹,证明它还吊着一口残存的气息。

它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它焦黑的皮毛滑落,滴进它半睁的眼睛里。它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影,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了浑身湿透、站在几步外泥泞中的李二牛脸上。

那双濒死的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茫然和绝望。仿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

李二牛如遭雷击,僵立在冰冷的暴雨中。看着它那双濒死的、茫然绝望的眼睛,看着它身上那触目惊心的焦黑伤口和不断被雨水冲刷稀释的血水,看着它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赵屠户和铁蛋的惨状在脑海中瞬间变得模糊,只剩下眼前这弱小、凄惨、正在一点点走向死亡的生灵。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堵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什么精怪害人,什么恐怖传说,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极致凄惨的画面击得粉碎!它只是想活下去!它只是想讨一个“封”,求一条生路!可自己…自己刚才被吓破了胆,连一个字都没给它!是自己…是自己把它逼到了这天雷之下!

“对…对不住…” 李二牛喉咙哽咽,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在震耳的雨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负疚感如同巨石压顶,让他几乎窒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看着那黄皮子濒死的眼睛,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罪人。

那黄皮子似乎听到了他微弱的道歉,涣散的瞳孔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茫然绝望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它无力地垂下头,尖吻再次埋进冰冷的泥水里,身体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小,气息也越发微弱,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它焦黑带血的皮毛。

李二牛看着它这副模样,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不行!不能让它就这么死了!是自己欠它的!欠它一句话!欠它一条生路!

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也顾不得地上泥泞污秽,几步冲到那蜷缩抽搐的黄皮子跟前。那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冲得他一阵眩晕。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那手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一把抓住了黄皮子精一只尚算完好的前爪。

触手冰凉、湿滑,带着粘稠的血污和雨水。那爪子下意识地、微弱地痉挛了一下。

“挺住!你给我挺住!”李二牛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出来的,在风雨中显得异常突兀。他手忙脚乱,情急之下,竟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湿透、唯一还算完整的破褂子!那褂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还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他顾不得许多,用尽力气,将这件又湿又脏、带着他体温的破褂子,紧紧地、胡乱地裹在黄皮子精那焦黑流血、不断抽搐的躯体上!试图用它来阻挡冰冷的雨水,也试图用它来捂住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他笨拙地、慌乱地包扎着,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像!你像!”他一边胡乱包扎,一边对着黄皮子精的耳朵嘶声大喊,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你刚才那样儿…穿着那破衣裳…戴着那破斗笠…作揖的样儿…像!像极了!像城隍庙里的判官老爷!像!真的像!”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只知道把心里最直观、最强烈的那个念头吼出来。城隍庙里的判官老爷,是他这穷苦山民能想到的最高、最威严、也最接近“神仙”的存在了!他紧紧盯着黄皮子精那双半睁半闭、蒙着灰翳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像判官老爷!像神仙!真的像!”

就在他嘶吼出“像判官老爷”这几个字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原本气息奄奄、蜷缩在泥水血泊中、裹着李二牛破褂子的黄皮子精,那半睁半闭、蒙着灰翳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不是之前的幽绿妖光,也不是濒死的灰暗,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障、直抵本源的金色光芒!那金光纯净、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慈悲,瞬间从它双瞳深处爆发出来!将周围冰冷的雨幕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与此同时,它那焦黑带血、被破褂子包裹的残破身躯上,所有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流血!那些焦黑卷曲的皮毛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新生的、如同纯金般璀璨的毫光!

它身上那股浓烈的妖气、臊腥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涤荡、净化,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心神宁静、甚至隐隐想要顶礼膜拜的…清圣之气!

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流淌着威严慈悲金光的眸子,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二牛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难以言喻的感激,有历经劫波的沧桑,有洞悉世事的悲悯,还有一丝…了悟后的释然。

然后,它极其轻微地,对着李二牛,点了一下头。

就在它点头的刹那——

呼!

平地卷起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旋风!这风毫无征兆,带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草木气息,瞬间将李二牛包裹!风中隐隐有梵音轻唱、金铃脆响,却又缥缈难寻。李二牛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刺得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待他再睁开眼时,狂风已息。

冰冷的大雨依旧哗哗地下着,冲刷着焦黑的土地和折断的槐树枝干。泥泞的地上,只留下几缕被雨水迅速冲淡的暗红血污,还有…那件被他用来包裹黄皮子的、沾满了泥泞和血渍的破褂子,正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

那只黄皮子,连同它身上爆发出的金光和清圣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破褂子肩头位置,被什么东西抓破了几道口子,边缘沾染着几缕在雨水中依旧闪烁着微弱金光的…细软绒毛。

李二牛呆呆地站在冰冷的暴雨中,赤着上身,冻得浑身青紫,嘴唇乌黑,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地上那件破褂子和几缕金毛,又茫然地望向老槐树那巨大的焦黑裂痕,再抬头看看依旧电闪雷鸣、却再无一道劈向此处的漆黑天穹,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凄风冷雨渐渐停歇,李二牛才如同大梦初醒,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他弯腰,哆嗦着捡起地上那件又湿又冷、沾满泥血、还带着几缕奇异金毛的破褂子,胡乱地披在身上。冰冷的布贴着皮肤,激得他一阵哆嗦。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被天雷劈得半死、兀自冒着青烟的老槐树,又低头看了看脖子肩头那几缕在晨光熹微中依旧顽强闪烁金光的绒毛,眼神茫然,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他紧了紧身上湿透冰冷的破褂子,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那间歪斜漏雨的茅草屋走去。

回到那间冰冷破败的茅屋,李二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着那件湿冷刺骨、沾着泥血金毛的破褂子,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黄皮子精幽绿绝望的眼睛,一会儿是它身披蓑衣僵硬作揖的样子,一会儿又是那双爆发出威严慈悲金光的眸子,最后定格在几缕在黑暗中幽幽闪烁的金毛上。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酸又痛,脑袋也昏沉沉的。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清晰得如同烙印刻在脑子里,却又遥远得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还在,肩头位置几道清晰的爪痕,边缘处,几缕细软的金色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而温暖的光泽。不是梦!

李二牛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缕金毛捻下来,放在手心。毛质异常柔软,触手温润,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找出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粗布,仔细地将这几缕金毛包好,贴身藏在了怀里。那件沾着泥血爪痕的破褂子,他没舍得扔,洗干净后,也仔细地收了起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李二牛依旧守着那三亩薄田,依旧穷得叮当响。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石头村关于老槐树“黄大仙”的恐怖传说,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赵屠户家和张寡妇家,也没再传出什么怪事。村东头那片老林子,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清新平和了许多,连最胆小的孩子都敢在白天靠近边缘玩耍了。那株被雷劈得半死的老槐树,焦黑的树干上,竟在第二年春天,从狰狞的裂痕边缘,顽强地抽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

李二牛的生活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那份穷途末路的颓丧消散了,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他种地似乎比以前更上心,虽然依旧是靠天吃饭,但田里的收成,竟连着几年都比旁人家好上那么一两分。更奇的是,他进山砍柴,以前偶尔会遇到的毒蛇、野猪之类的麻烦,似乎也绕着他走了。有一次他失足滑下山坡,眼看要撞上尖锐的岩石,脚下却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巧劲,让他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只擦破了点皮。

村里人渐渐觉出些不同,看向李二牛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和敬畏。有好事者旁敲侧击地问起那晚雷劈老槐树的事,李二牛总是含糊其辞,要么说雨太大没看清,要么干脆沉默以对。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拿出贴身收藏的那块粗布,看着里面几缕在黑暗中幽幽散发着温暖金光的细软绒毛,怔怔出神。

几年后一个深秋的清晨,李二牛背上简单的行囊,锁上了那间住了半辈子的破茅屋。他没跟任何人道别,只是最后望了一眼村东头那株已抽出新枝、绿意盎然的老槐树,便转身,踏上了出山的小路。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旧衣上,肩头位置,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被精心缝补过的爪痕印子。

他一路向南,辗转流离,最终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落了脚。凭着山里人吃苦耐劳的劲儿和似乎开了窍般的手艺,他在镇子边缘搭了个简陋的木棚,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卖些针头线脑、山货杂粮,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更奇的是,他仿佛有种莫名的运气,总能收到些成色极好又价格便宜的货物,或者在最需要的时候遇到愿意帮衬一把的陌生人。他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虽不富裕,却也足够温饱,甚至攒钱翻修了木棚,还娶了个心地善良、手脚勤快的寡妇为妻。

清水镇北有座小土山,山上林木葱郁,山顶有座年久失修、香火寥落的无名小庙,庙里供着一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不知名神像。李二牛每次路过山脚,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一眼山顶破庙的方向。成亲后不久,他竟鬼使神差地开始修缮那座破庙。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募捐化缘。他独自一人,利用走街串巷的空余时间,扛着木头,背着瓦片,带着简单的工具,一步步走上山去。他默默地清理庙里的杂草蛛网,修补漏雨的屋顶,更换腐朽的梁柱,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了些颜料,一点点地、笨拙地描摹着那尊神像模糊不清的五官和衣饰。

没人知道他在雕琢的是哪路神仙。那神像的眉眼,被他塑得有些奇特,细看之下,竟隐隐透着一丝非人的锐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神像身披的袍服,也被他用靛青和土黄的颜料细细描绘,衣襟袖口处,甚至被他用极细的金粉,勾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如同某种动物绒毛般的纹理。

庙宇修葺一新,虽依旧不大,却干净肃穆。李二牛在庙门旁立了块小小的木牌,没有题写庙名,只刻了三个朴拙却端正的字:“有求祠”。

清水镇的百姓起初觉得这货郎怪异,但见他修庙诚心,庙宇虽小却也整洁,渐渐地,有些遇到难事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有求祠”里拜一拜,烧炷香,默默诉说心事。奇怪的是,这些人的烦心事,往往在不久之后,总能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缓解或解决。或是久病得遇良医,或是失物偶然寻回,或是困顿中忽得转机。虽非惊天动地,却透着一种润物无声的灵验。

“有求祠”的名声便在清水镇及周边几个村落悄悄传开了。人们只知道庙里供的神像有些特别,香火也日渐兴旺。却没人知道,那个沉默寡言、时常来庙里默默打扫、添油换盏的货郎李二牛,每次在神像前点燃香火时,目光总会落在神像衣袍袖口那几道用金粉勾勒出的、极其细微的绒毛纹理上,眼神沉静,带着一丝旁人难以理解的、近乎虔诚的温和。

岁月无声流淌,清水镇的日子平静安稳。

直到一个闷热的夏夜,雷声在远山闷响,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镇上首富钱老爷家新纳的宠妾柳氏,却在这时发起了癔症。

柳氏本是戏班出身,生得千娇百媚,自入钱府便恃宠而骄。这夜不知为何,她突然在绣楼里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直喊有鬼!说看到一个穿着破蓑衣、戴着烂斗笠的矮小影子在窗外晃,幽绿的眼睛盯着她看!她摔砸东西,哭喊嚎叫,状若疯魔,几个壮实的仆妇都按不住。请来的大夫诊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惊惧失心。钱老爷又急又怒,悬赏重金寻求高人驱邪。

一个云游至此、颇有几分名气的游方道士被请了来。道士手持桃木剑,在绣楼内外贴满符箓,又是喷水又是念咒,折腾了大半宿,柳氏却闹得更凶了。最后道士脸色煞白地出来,对钱老爷连连摆手,声音发颤:“此非寻常鬼魅!煞气极重,怨念缠身!贫道…道行浅薄,无能为力!贵府…怕是被极厉害的‘黄大仙’给缠上了!”

“黄大仙”三个字一出,钱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钱老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李二牛耳朵里。彼时他已是两鬓微霜,背也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沉静。他默默地关了货摊,回家翻出那件珍藏多年、洗得发白、肩头带着几道缝补爪痕的旧褂子穿上,又从箱底取出那个贴身收藏的粗布小包,将里面几缕温润的金色绒毛小心翼翼地捻在指间。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登上了小土山,走进了那座香火缭绕的“有求祠”。

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跳跃着豆大的火焰。李二牛走到那尊被他亲手修复、描金的神像前。神像的面容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衣袍袖口那几道用金粉勾勒的绒毛纹理,在灯下闪烁着微弱的、温暖的光泽。

李二牛点燃三炷线香,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神像肃穆而慈悲的面容前。他并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神像的眼睛,仿佛在与一位相识已久的老友无声地交流。

“有人…撞了邪,”李二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寂静的祠堂里轻轻回荡,“吓得不轻。若您…有暇…可否…去看一眼?让她…安生些便好。”

他的话语简单直白,没有祈求,没有许诺,更像是一种平静的告知。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神像前,看着那三炷香一点点燃尽。香灰无声地跌落。

做完这一切,李二牛对着神像微微颔首,如同告别老友,便转身走出了“有求祠”,慢慢踱步下山。夜色已浓,山风带着雨前的湿气,吹动他洗白的旧褂子,肩头的爪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当夜,钱府绣楼。

柳氏的尖叫哭嚎声在午夜时分达到了顶点,刺耳得如同夜枭啼哭,整个钱府都被搅得不得安宁。守在外间的丫鬟婆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突然!

柳氏那凄厉的哭嚎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绣楼内外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守夜的婆子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借着外间微弱的烛光朝里看去。

只见柳氏软软地瘫倒在华丽的锦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沉沉睡去,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疯魔,从未发生过。

而在那扇正对着锦榻、之前被柳氏死死盯着尖叫的雕花木窗外,婆子似乎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金色光芒,在浓重的夜色中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第二天,柳氏悠悠转醒,对昨夜之事竟浑浑噩噩,只记得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有个穿蓑衣的矮小影子追她,后来不知怎地,那影子突然被一道温暖的金光笼罩,竟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消散了。醒来后,只觉得浑身轻松,心头的惊惧一扫而空。

钱府上下啧啧称奇,都道是那游方道士留下的符箓终于起了效,或是柳氏自己魇着了。只有钱老爷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想起昨夜似乎有人提起那修庙的货郎李二牛曾独自上山……他派人去打听,李二牛却只是笑笑,摇摇头,依旧守着他的小货摊,沉默得像块石头。

日子恢复了平静。柳氏经此一吓,骄纵之气收敛了许多,待人接物也平和了些。

李二牛依旧每日出摊,闲暇时便去“有求祠”清扫。那几缕被他视为珍宝的金色绒毛,依旧贴身藏着,随着岁月流逝,光泽似乎愈发温润内敛。

清水镇的人渐渐忘了钱府那夜的惊扰,也无人深究那点转瞬即逝的金光。只有镇上几个牙牙学语的小童,有时会指着“有求祠”方向澄澈的天空,奶声奶气地对大人说:

“看!金毛鸟!”

大人们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哪有什么鸟的影子?只当是孩童的呓语,笑笑便罢。

唯有李二牛,偶尔在清扫祠堂、抬头望向神像那肃穆慈悲的面容时,浑浊的老眼中,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秋日暖阳般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神像衣袍袖口那几道几乎被岁月磨平、却依旧隐约可辨的金粉绒毛纹理,动作轻柔,如同拂过故人肩头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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