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谦,一个屡试不第的穷儒,寄居在长安城西隅一所风雨飘摇的旧宅里。家中空空荡荡,唯有一张陈旧的矮几供他读书写字,连梳妆的铜镜都碎裂了,只剩半片,照起人来面目模糊。
一日,他踱步至西市,在一家当铺的角落发现了一面古镜。此镜约摸巴掌大小,镜背雕着繁复的缠枝牡丹,铜绿如藤蔓缠绕其间,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亮。掌柜见有人留意,便懒懒说道:“此物沾些阴气,是前些日子从城南旧墓中掘出的东西,先生若有意,十个钱便拿去。”柳文谦囊中羞涩,又实在需要,便讨价还价,终以五钱购得。
当夜,烛影摇曳,柳文谦在灯下读书。偶一抬头,目光扫过那置于案头的新镜。镜面昏黄,映着他枯槁的面容,却似有淡淡的氤氲浮动。他揉揉眼再看,那氤氲深处,竟隐约浮出一张女子的面影,眉目清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转瞬又沉入镜底,无迹可寻。柳文谦心头一跳,旋即自哂:“困顿至此,眼也花了么?”只当是烛光摇曳,铜镜老旧,自己看花了眼。
然自那夜起,每当更深人静,孤灯如豆,柳文谦枯坐案前,那镜中的女子便悄然浮现。初时只是模糊的轮廓,如隔纱望月;渐渐地,眉目清晰起来,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含着化不开的愁绪,隔着昏黄的镜面,静静凝望着他。柳文谦起初惊惧,蜷缩在榻上不敢动弹。可那镜中影并无丝毫加害之意,只是寂寥地守在那方寸之间。久而久之,柳文谦的恐惧竟被一种奇异的孤寂所取代。他想起自己半生寒窗,功名无望,亲朋疏离,独守空宅,形影相吊,与这镜中困守的孤魂,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凄怆。
一晚,窗外风雨交加,烛火不安地跳跃。柳文谦对着镜中那愈发清晰、几近呼之欲出的面容,一股积郁已久的悲凉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对着镜子喃喃低语:“卿亦天涯沦落人否?困守此镜中,寂寥当胜于我。” 话音方落,那镜中女子嘴角竟微微一动,似乎回应了一个极淡、极凄楚的笑意。柳文谦心口一热,仿佛在无尽寒夜里寻到一点微光,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时常对着镜中人絮絮叨叨,诉尽胸中块垒,仿佛那是世间唯一能懂他的知音。镜中人影也一日比一日清晰生动,眼波流转间,愁绪之外,竟似也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如此过了月余。这一夜,月色惨白如霜,浸透窗纸,将斗室染成一片凄清的银灰。柳文谦正欲吹灯就寝,案上的古镜却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镜面不再是坚硬的铜质,竟如水波般荡漾开层层涟漪,柔软得如同新织的绢帛。他目瞪口呆,僵在当场。只见那镜中女子,随着水波的漾动,竟如自深水中缓缓升起——先是如墨的青丝,再是光洁的额头,接着是那双蓄满秋水的眸子……她整个身形,竟如无重量的烟霭,袅袅袅袅,穿透了那已然不存在的镜面界限,飘然落于室中地面。
她一身素白衣裙,纤尘不染,立于惨白的月光里,仿佛自身也散发着幽冷的微光。她微微向柳文谦福了一福,动作轻盈无声,裙裾飘拂,却未触及地面半分尘埃。
“承蒙公子不弃,日夕相对,解我幽居寂寥。”她的声音极轻极细,如同寒夜里最细弱的游丝,幽幽钻入耳中,“今夜月华盈室,是我解脱之期。公子深情,阿胭……铭记肺腑。”
柳文谦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他张口欲呼,喉咙却像被冰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拔腿奔逃,双脚却如生根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自称“阿胭”的女子,朝他凄然一笑。那笑容绝美,却无半分活气,如同冰雕玉琢,冷入骨髓。笑罢,她身形一晃,竟倏地化作一道极淡的白影,迅疾如电,猛地扑向柳文谦!
柳文谦魂飞魄散,只觉一股彻骨奇寒瞬间穿透胸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冰针刺透。他眼前一黑,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便直挺挺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人事不知。
不知昏厥了多久,柳文谦被窗外刺目的天光晃醒。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头痛欲裂,胸口更是如压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锐痛。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案头那面古镜上——镜面竟如数九寒冬的冰湖,结满了厚厚一层浓密的白霜!霜花层层叠叠,异常繁复致密,哪里还照得见半分人影?只有一片刺骨的、死寂的纯白。
柳文谦惊魂未定,强忍不适,跌跌撞撞出门,寻访此宅旧主的一位老仆。那老仆已是耄耋之年,听闻柳文谦描述那镜中女子形貌,又听其自称“阿胭”,浑浊的老眼陡然瞪大,枯瘦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阿胭……阿胭!”老仆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惊怖,“那是……那是主家早夭的独女闺名啊!可怜的小姐,豆蔻年华,一日晨起对镜梳妆,不知何故,竟对着铜镜……活活恸绝而亡!” 他抬起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指向柳文谦居所的方向,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岁月的恐惧,“她死时……手里死死攥着的,正是那面……那面缠枝牡丹纹的妆镜!”
柳文谦闻言,如遭雷击,踉跄着奔回那间斗室。案上,那面古镜依旧被厚厚的寒霜严密封冻,在惨淡的日光下,幽幽地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坟墓般的死寂与冰冷。仿佛昨夜那场月下的幽会与奇寒,已用尽它残存的所有灵性,只留下这永恒的霜封,隔断了阴阳,也冰封了所有妄图逾越界限的孤寂与诉说。
此后,那层浓霜再未化开。柳文谦将它深锁于箱底,每当午夜梦回,胸臆间那被幽寒刺透的隐痛便悄然浮现,无声提醒着他:那镜中结满的,哪里是霜?分明是生者无由触碰、死者永世难消的——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