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里 ,众人齐心协力,耗费诸多时日,终于将此地剩余的怨灵度化。
待诸事了结,老道士发现自己原本无法突破的境界竟然松动了。
众人坐在白鹿城护卫所准备的马车。
马车碾过干裂的荒土。
百岁村的阴霾似乎正被车轮远远抛在身后,但那份沉重却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江羡璃实在困极了,靠着墨予尘的肩膀很快沉入梦乡,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少年低着头,看着怀中睡着的人儿,轻轻掠过帮她抹去泪痕。
窗外的百阴山青山连绵,他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景致,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这时睡梦中江羡璃的轻呢,在他心中荡开涟漪。
“若当年…有人递给王守田一块麦芽糖….”
念头一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天,少女主动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闯入脑海。
比起坠入地狱的王守田,他可幸运多了。
车身又是一阵晃动,江羡璃悠悠转醒。
掀开车帘一角,她望见路旁的难民,一个跛脚的老汉,将手中仅剩的半块炊饼,塞进身旁的小孙儿嘴里。
自己则低下头,从地上拔了根带着泥土的草根,放进嘴里咀嚼。
他的脸上只剩下历经苦难后的平静。
“修士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初醒的迷茫。
车上的墨予尘摘下斗笠,任由山风肆意吹散发间的霜雪。
他的带着一种沧桑:“清观入门第一课,玄霄师兄便要我观百丈红尘。”
接着,他伸出手接住飘来的落叶,“有人见众生皆苦,欲求个人超脱。”
“有人感天地浩渺,心慕长生大道。也有人…只为攫取翻云覆雨的力量。但最难得的......”
隔壁车上柳漱影突然接话。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修行本就逆天而行,为从天道手中,争那一线可能。”
柳漱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的传来。
“我五十岁时筑基,本可追求那缥缈的金丹大道,可我见那些众生苦。”
柳漱影说着将身上最后一块糖,递给路边面黄肌瘦的孩子。
“年少时,也曾以为手握力量,便能逍遥天地外,俯瞰众生,以众生为棋。如今才知道。”
她转头看向江羡璃,目光温和带着某种期望,“能在苍生倾覆之际,化作一场甘霖,润泽这一方焦土,方不负这一身向天地借来的修为。”
墨予尘接过柳漱影的话,继续说。
“我们清观典籍有载,上古大神通者移山填海,尚需要向天地借三分力。”
“修士吸取天地灵气,本当反哺众生,可太多人修着修着......”
墨予尘松开手中的落叶,任它飘落。
“就忘了自己是人。
夕阳洒在清虚道长的铜钱剑上,剑身上新添的裂痕在残阳的映照下,竟流转着功德金光。
老道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慨:“贫道苦修七十八载,我诵经万卷,今日方知何为道心。”
他自嘲地摇摇头,“原来它不在青灯古卷里,不在吐纳练气苦修中,而在是在…舍身护民的....身影里。”
为何他们能筑基,而自己苦修多年却只能练气,起初以为是天赋差距,见识后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小道士明澈忽然指着云海,眼中满是惊喜:“师父您看!”
只见初生的朝霞,竟奇妙地凝成太极图案,阴阳鱼眼处,各悬着百岁村与泗水城的虚影。
老道浑身剧震,卡了四十年的瓶颈,竟在此刻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周身泛起即将突破到筑基期的灵光。
老道士抚须长叹,“这王守田…当年若能遇上一位真正的良师,肯听听他的苦,引他向善…唉!”
他想起自己初入道门时,师尊指着暴雨中的蛛网教诲:蛛丝虽弱,连成片便可承朝露。众生如蛛,天道如雨,修者当为连缀众生的丝。
“无量天尊!”
清虚道长猛地一拍大腿,“那魔头,他入魔前若能得我道门高人点化,何至于此?”
他望着剑柄上的夕阳余晖,将铜钱剑递给明澈,神色凝重,“可这世间,众生皆苦,都是等不到那场点化的苦命人。”
江羡璃想起留影珠里,清观弟子以命相搏的画面。
“天道不二,人道无穷。”
墨予尘解下外衫,动作轻柔地盖在江羡璃身上,“我们清观覆灭,并非因天罚,恰是因为观主的贪妄。”
他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新村落,那里有灵溪和白瑾编织的河灯,正被放入溪流。
河灯承载着他们渺茫的希望,顺流漂向远方。
“哈哈哈!”
清虚突然放声大笑,惊飞满林栖鸟。
他指着递给明澈的铜钱剑,“明澈啊!你可知为师当年,为何给你起,道名,唤作明澈?!”
“你师父我,自知天赋愚钝,到现在才明白...”
接着他话一转。
“澄明之道不在山中,而在众生笑颜里。”
小道士懵懂地抬起头,看着师父脸上淌下的不是眼泪,而是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澄澈明净的灵光。
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落下,雨点敲打着车顶。
江羡璃在浅梦中,仿佛又见到了玄霄师兄。
那位传说中剑斩邪魔,顶天立地的大修士,此刻却像个普通农人,挽着裤腿,在水田里弯腰插秧。
他抬手指着远方:“你看。”
她顺着望去,她看见王守田的残魂化作一个老农,正耐心地教导一群流民如何更好的种地。
更远处,清观的废墟之上,不再是断壁残垣。
而是开满了金黄色的野菊,每一朵盛开的花蕊中,都奇迹般地托着一粒饱满的麦穗。
天光破晓时分,墨予尘的剑尖挑起片飘落的花瓣。
那花瓣辗转落在江羡璃发间,化作枚精致的银簪。
簪子上的银蝶振翅欲飞,上面铭刻着昨夜新悟的偈语: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道法虽宽,只渡有心之人。
江羡璃微微一怔,将簪子戴在头上。
“道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隔壁车上传来清虚的声音,他指向窗外逐渐清晰的星空,“可你们看这人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昨夜流民们放入水中的无数河灯,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光带,恰似银河落入了凡间。
“天道虽无情,人间自有真情在!。
明澈往车厢里的小炭炉添了一根松枝。
“那…我们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再次让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为了让那块麦芽糖,能赶在下一个王守田饿死之前,递到他手里。”
江羡璃忽然开口,她仿佛看到了浸月正蹲在璇玑谷的灵田边,对着刚抽穗的麦苗,笨拙却认真无比的施展着春风化雨诀。
墨予尘正在擦剑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明白,为何玄霄师兄他们,仍要以身为烛,日夜消耗灵气也要在池国布下护佑生灵的大阵,原是为守护这些易碎的祈愿。
夜风裹挟着雨后的清新吹入车厢。
江羡璃看着窗外,那些脸上带着疲惫却又燃起希望的流民。
“你们看!”
她的九窍琉璃心运转,眼中世界瞬间不同。
白鹿来的车队一路在分发麦种,每一个分到麦种的流民,头顶都飘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金线。
那金线汇入云端,那是天地间最澄澈的愿力。
“妙哉!妙哉!”
清虚醉醺醺地拍打着酒葫芦。
“怪不得那些大修士自称为神仙,修众生信仰,原来这万家灯火便是最好的聚灵阵!”
老道士猛地掐了个指诀,将自身的灵气,化作金色的光雨,洒落向远方龟裂的田地。
“我想到了!我知道我们为何要修行了!”
明澈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他手腕上不知何时也系上了一束从百岁村带来的麦穗。
“那就是要让天下所有孩童,都能有饭吃,不再挨饿!要让所有老人,都能安享晚年,不再流离失所!”
奇迹,在黎明破晓前悄然发生。
那些被大旱和战火侵染过的荒原上,竟有嫩绿的麦苗顶开了焦黑的土层。
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缓缓睁开眼,他们看到第一缕朝阳照在麦尖的露珠上。
恍惚间,竟看到来年的丰收,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了头,古老的击壤歌开始在四周回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墨予尘的手,被少女紧紧握住。
江羡璃指着天边的紫气:“你师兄若在,定会夸你,终于悟了你自己的道。”
新一轮的朝阳,将万物染上金色。
马车驶过官道,车轮碾过几粒麦种,将其压入泥土。
来年此处定会生出一片连天的麦浪。
天道依旧高远而沉默,但春风已带着祈愿吹向八荒四野。
少女耳尖泛红,“等浸月回来,我们…回不羡仙开家医馆,好不好?”
墨予尘看着少女瞳中跳跃的晨曦,那光芒比太阳更加温暖。
或许,这场修行之路,可以不用那么快走到尽头。
若路有尽头,那一定是与她共守这一片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