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又一场秋雨。风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县纪委老招待所临时办案点斑驳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又执拗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茶叶和熬夜的焦躁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办案人员的心头。
陈青禾放下手中那份关于开发区规划建设股股长张明立案审查的初步报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保温杯里的水温刚好,他拧开盖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也暂时模糊了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张明是继国土站站长孙茂才之后,在“土地风暴”专案中被“两规”的第四名科级干部。每一个名字被圈定,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投入一块冰,激起的不仅是刺耳的爆响,更是连锁的、无形的恐慌涟漪。
“妈的,这帮孙子,动作比兔子还快!”赵前进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凉气,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警服外套的肩膀处洇湿了一小块雨渍。他手里捏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通话记录清单,脸色黑得像锅底。“老陈,你看这个!”
陈青禾接过清单,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过去48小时内,几个尚未被采取措施但已被纳入视线的关键人物——开发区招商科副科长李伟、拆迁办副主任钱斌、还有两个与“疤脸勇”团伙关系密切的工程老板——他们之间的通讯频率骤然激增,时间点大多集中在深夜或凌晨。通话时长很短,但异常密集,像一串串急促的暗号。
“都在通风报信,订立攻守同盟。”陈青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冷冽。他放下清单,保温杯在桌面上轻轻一顿。“孙茂才被抓时摔坏的手机,技术科那边恢复的数据里,最后疯狂拨打的临海市那个号码,追查有进展吗?”
赵前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还在查!临海那边水太深,号码是加密虚拟号段,层层转接,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技术科的小王熬得眼都绿了,说至少还得两天才能有初步结果。”他啐了一口,“这帮王八蛋,背后肯定有个‘清道夫’在指挥!孙茂才、张明他们被抓前,都跟丢了魂似的念叨‘老板不会放过我’,现在外面这些漏网之鱼,估计也收到了风声,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特定的圈子里蔓延。未被触及的人,感受到的不是侥幸,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带来的窒息感。这种恐惧,比单纯的“被抓”本身更甚,因为它指向的是“老板”和“清道夫”所代表的未知的、彻底的毁灭。他们害怕纪委,但更害怕那个能让一切痕迹消失、让人无声无息消失的黑暗力量。
“恐慌会让人失去理智,也会让人抱团取暖,更会让人铤而走险。”陈青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外逃。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
“已经在做了!”林小雅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快步走进来,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眼神却锐利如鹰。“陈组长,赵老。我这边监控的几个重点对象的网络动态有异常。李伟的私人邮箱,昨晚凌晨三点,通过一个境外代理服务器,向一个加密云盘上传了一个压缩包,文件名是‘家书.rar’,鬼才信是家书!钱斌则频繁登录一个境外社交小号,浏览记录全是关于‘快速离境通道’、‘身份漂白’的论坛帖子。那两个工程老板更绝,名下几个关联公司的账户,今天上午突然有大额资金异常流动,试图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和虚拟货币洗出去,手法很糙,但很急!”
“慌了,彻底慌了。”赵前进冷笑,“这是急着擦屁股跑路呢!老陈,我建议立刻对李伟、钱斌采取监控措施,防止他们销毁实体证据或潜逃!那两个老板,让经侦的兄弟盯死他们的账户和行踪!”
陈青禾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林小雅屏幕上的数据流和赵前进手中的通话记录。“监控措施立刻上,24小时不间断。但暂时不要动他们。”他走回桌边,手指点了点桌面,“恐慌会让他们犯错,串供会留下新的破绽。现在动,只能抓到几只小虾米,惊了背后的大鱼。我们要利用他们的恐慌,让他们自己把网织得更密,把线头露得更多!”
他转向林小雅:“小雅,加密云盘和那个社交小号,技术上有办法突破或者持续监控内容吗?特别是那个‘家书’,一定要想办法拿到!”
“云盘加密级别很高,强攻需要时间,而且容易触发警报。社交小号的内容可以持续抓取,但对方如果启用阅后即焚功能就麻烦了。我尽力!”林小雅语速飞快,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老赵,”陈青禾又看向赵前进,“你协调人手,对李伟、钱斌的住所、办公室进行秘密外围布控。重点不是抓人,是看他们接下来会和谁接触,会去哪里,会销毁什么!特别是钱斌,他管拆迁档案,原始的土地征收协议、补偿清册这些纸质证据,很可能还在他手里或者他知道在哪!绝不能让这些‘旧账本’被烧了!”
“明白!我亲自带人去盯钱斌,这老小子滑头,但胆子最小,最容易露马脚!”赵前进抓起桌上的警帽,雷厉风行地就要出门。
“等等!”陈青禾叫住他,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的思路更加清晰。“还有孙茂才和张立伟那边。孙茂才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张立伟呢?他之前不是一直强调自己是被胁迫的‘小角色’,想戴罪立功吗?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他有没有新的想法?”
赵前进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烦躁:“孙茂才?哼,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除了念叨‘完了’、‘老板不会放过我’,屁都崩不出一个!张立伟…这小子倒是活泛了点,今天上午谈话,王强(王副主任)感觉他眼神闪烁,几次欲言又止,但最后又缩回去了,还是那套‘小角色’的说辞。我估摸着,他是既想保命立功,又怕外面‘老板’的报复,更怕我们承诺的保护罩不住他!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恐惧压过了求生欲…”陈青禾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得给他再加把火,也给他一点看得见的‘安全’。老赵,你让王强下午再跟他谈一次,把李伟、钱斌他们正在疯狂串供、试图销毁证据甚至准备跑路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他。重点强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急着擦屁股的人,第一个想灭口的可能就是知道他太多事的‘小角色’!同时,明确告诉他,只要他提供关键线索,指认上线,我们可以立即将他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异地办案点,并申请证人保护程序!”
“攻心为上!行,我这就去跟王强说!”赵前进重重点头,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青禾和林小雅。键盘敲击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陈青禾坐回椅子,重新拿起那份通话记录,目光落在李伟和钱斌频繁联系的一个本地座机号码上。这个号码登记在一个早已倒闭的小文具店名下,显然是张“黑卡”。
“小雅,查查这个座机号码近期的所有主叫和被叫记录,特别是非工作时间段的。还有,它物理位置在哪?能不能确定实际使用人?”
“已经在查了,陈组长。”林小雅头也不抬,“这个号码最近一周才活跃起来,通话对象很杂,但有几个号码和李伟、钱斌的重合。物理位置…基站定位在城西老机械厂家属区那片,那片出租房多,人员混杂,精准定位需要时间和技术支持。”
城西老机械厂…陈青禾心中一动。那里鱼龙混杂,是藏匿和秘密接头的理想地点。这个神秘的座机,会不会是他们串联的一个临时指挥中枢?或者,是某个急于撇清关系的“中间人”?
就在这时,林小雅忽然“咦”了一声,手指停住,盯着屏幕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
“怎么了?”陈青禾立刻问道。
“陈组长,你看!”林小雅将笔记本屏幕转向陈青禾。上面是一个复杂的通讯网络图谱,其中一个代表钱斌的节点,正延伸出一条刚刚生成的、鲜红的连线,指向图谱边缘一个原本处于静默状态的号码。那个号码的备注是:孙茂才之妻——刘玉芬(老家临海市)。
“就在一分钟前,钱斌用他那个境外社交小号,给孙茂才老婆刘玉芬的一个不常用的备用手机号,发送了一条加密信息!信息很短,正在尝试破解,但发送行为本身就很反常!他们之前几乎没有直接联系!”林小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孙茂才的老婆?临海市?钱斌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刻,突然冒险联系一个在押人员的家属,而且是远在临海、理论上应该被密切关注的家属?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保温杯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温热的杯身传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头骤然升起的寒意。孙茂才被抓时,那本差点被扔进炉子的笔记本封面上的新鲜泥点,那个疑似在门外长久站立偷听的“幽灵”…临海市的号码…现在,钱斌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联系孙茂才临海老家的妻子!
这绝不是简单的串供或者求援!
“立刻通知监控钱斌的小组,提高警惕!钱斌可能有极端举动!同时,马上联系临海市纪委的同志,请求他们协助,秘密监控刘玉芬及其所有通讯和行踪!”陈青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要快!钱斌这条信息,很可能不是求救…”
他盯着屏幕上那条刺眼的红色连线,一字一顿地吐出后半句,寒意森然:
“…而是灭口的指令!”
窗外的风,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像是密集而急促的鼓点,掩盖了城市所有的声音,也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猛烈、更凶险的风暴,正随着这条指向临海的隐秘连线,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