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达建筑“影子”公司的面纱被彻底撕开,孙福贵这个傀儡法人的供词与银行流水、税务票据构成的铁证链条,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清溪镇中学维修工程腐败的肌理。校长张建国、其妹张红梅、以及幕后真正的操盘手赵大勇,已然暴露在党纪国法的聚光灯下。陈青禾将整理完备的初核报告和立案建议,郑重地放在了纪检监察室主任老严的案头。
老严翻阅着报告,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如同石刻般凝重。报告里每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每一笔肮脏的资金流向,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八十万,对于清溪镇中学那些用着破旧桌椅、在漏风教室里读书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崭新的校舍,意味着温暖的冬天,意味着更好的未来。而现在,这些钱却成了蛀虫们觥筹交错间的油水,成了赵大勇贪婪版图上又一块肮脏的拼图。
“证据链扎实,定性准确。”老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用力将烟头摁灭在搪瓷烟灰缸里,火星瞬间黯淡,只余一缕挣扎的青烟,“张建国、张红梅、赵大勇,一个都跑不了。按程序,准备立案审查调查,对张建国、张红梅采取留置措施,同时协调公安机关,对赵大勇实施布控抓捕!”
陈青禾心头一振,沉声应道:“明白!我马上准备立案呈批报告和留置手续。”
“等等,”老严抬手制止,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透过烟雾,直视陈青禾,“青禾,案子查到这一步,水开始浑了。赵大勇不是小角色,他在云川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宏达是影子,宏发是爪牙,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影子?动了他,等于捅了马蜂窝。压力,很快就要来了。你,扛得住吗?”
陈青禾挺直了腰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保温杯。杯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仿佛能汲取一丝力量。“主任,证据摆在这里,蛀虫啃的是孩子们的书桌钱。这压力,再大也得扛!扛不住,对不起这身衣服,更对不起清溪镇那些眼巴巴盼着好教室的孩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老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也有不易察觉的忧虑。“好!记住你的话。程序抓紧走,动作要快!在‘招呼’铺天盖地来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
立案呈批报告和留置手续的起草异常顺利。陈青禾和小刘几乎熬了个通宵,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确保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程序合规。第二天一早,报告便按程序逐级呈送。纪委内部的流程在高效运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然而,就在等待最终审批的当口,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第一个电话是在陈青禾从食堂回办公室的路上打来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接起。
“喂,陈青禾同志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油滑的中年男声,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我是县教育局办公室的老钱啊。”
陈青禾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微作。“钱主任?你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平静。
“哎呀,没什么大事,就是关心一下工作嘛。”钱主任打着哈哈,“听说你们纪委最近在查清溪镇中学那个维修工程?哎呀,张建国校长这个人吧,工作能力还是有的,就是有时候可能……嗯,方式方法上欠考虑。咱们教育系统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你看是不是……批评教育为主,治病救人嘛?别一棍子打死,寒了基层同志的心啊。”
这番看似关心、实则施压的话,裹着“治病救人”的糖衣炮弹,精准地抛了过来。陈青禾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却依旧平稳:“钱主任,感谢你对纪委工作的关心。我们办案,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以党纪国法为准绳。张建国同志的问题性质如何,最终会由调查结果和组织程序来决定。目前案件还在办理中,不便多谈。”他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诱导,用程序性语言筑起一道墙。
“哎,理解理解,程序当然重要。”钱主任干笑两声,语气却冷了几分,“不过陈同志啊,你还年轻,在县里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些事情……还是要留点余地,给自己,也给将来铺条路嘛。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有空来教育局坐坐。”电话“嘟”地一声挂断,留下冰冷的忙音。
陈青禾站在走廊的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教育局的“关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揣回兜里,保温杯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一丝慰藉。这只是开始。
果然,下午的第二个电话,分量更重。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尾号带着某种规律、显得颇为“官方”的号码。陈青禾的心沉了沉,按下接听键。
“陈青禾同志吗?”一个沉稳、带着明显官腔的声音传来,语调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是县政府办公室,李秘书。”
县政府办公室!陈青禾的神经瞬间绷紧。“李秘书,你好。”
“嗯。”对方应了一声,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是这样,领导让我了解一下,关于清溪镇中学那个维修项目的调查情况。听说牵涉到张建国同志?这位同志,王副县长(分管教育)以前在清溪镇工作时,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认为他总体上是个踏实肯干的干部。现在县里教育工作任务很重,特别是义务教育均衡发展验收在即,稳定干部队伍很重要啊。纪委办案,我们当然全力支持,但也希望你们能综合考虑一下大局影响,注意方式方法,尽量把对工作的冲击降到最低。领导的意思,是希望你们依法依规、审慎处理。”
这番话,比钱主任的更加高明,也更加沉重。没有直接要求放人,而是抬出了“分管领导”、“大局影响”、“稳定队伍”、“审慎处理”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词,字字句句都在施加压力,暗示他“适可而止”。尤其那句“王副县长以前在清溪镇工作时”,更是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联,让人浮想联翩。
陈青禾感到一股无形的重量压在肩头,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他稳住心神,用尽可能清晰、不带情绪的声音回答:“李秘书,请转告领导,县纪委对清溪镇中学维修项目的调查,是严格按照《监督执纪工作规则》进行的,所有程序都合法合规。案件的具体情况,在调查结束后,会按程序向县委和上级纪委报告。我们理解教育工作的重要性,也相信组织会做出最有利于事业发展的决定。目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实事求是,把问题查清查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秘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嗯,陈青禾同志的态度很端正。你的话,我会如实转达。就这样。”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
放下手机,陈青禾才发现手心有些潮湿。他走到饮水机旁,拧开保温杯,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滚烫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捧着杯子,感受着那份灼热从掌心蔓延开,试图驱散心底那不断蔓延的寒意。
“陈主任?”小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刚才……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陈青禾摇摇头,喝了一大口热水,烫得舌尖发麻,却也让他精神一振。“没事。‘招呼’来了而已。教育局的钱主任,还有县政府办公室的李秘书。”
小刘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还都是……有分量的。”他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紧张,“那咱们……”
“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陈青禾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立案报告批下来没有?”
“刚收到消息,严主任签了,已经送到分管常委那里了!”小刘连忙回答。
“好!”陈青禾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通知我们的人,随时待命。留置手续和相关文书准备好。一旦领导签批,立刻行动!记住,动作要快、要准!在更多人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控制住!”
“是!”小刘挺直胸膛,大声应道,仿佛从陈青禾的坚定中汲取了力量。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县纪委大楼染上一层疲惫的金色。陈青禾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渐亮起的灯火。城市的喧嚣被玻璃隔绝,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立案审批流程如同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分管常委的办公室灯还亮着,那份决定性的报告,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位领导的案头。是签?是缓?还是……压下?
无形的压力并未因夜幕降临而消散,反而像这渐浓的夜色一样,沉甸甸地笼罩下来。教育局的“关心”,县府办的“提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他们代表的是谁?仅仅是钱主任和李秘书个人的意思吗?还是……更高层级意志的传递?王副县长那句“以前在清溪镇工作”的伏笔,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陈青禾的思维深处。
赵大勇的能量,或者说他背后那张网的韧性,显然超出了最初的预估。一个乡镇中学的案子,竟能如此迅速地牵动县里某些人的神经。这八十万维修款的背后,到底还牵扯着多少双眼睛、多少条利益链?
保温杯里的水已经温了,陈青禾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身,那上面“先进工作者”的模糊字迹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他想起老严的话:“在‘招呼’铺天盖地来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现在,米已下锅,火已点燃,但锅盖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
“咔哒……咔哒……”秒针的声音固执地响着。
突然,桌上的办公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陈青禾和小刘同时看向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心脏猛地一缩。这部内线电话,通常只用于重要的工作联络。
是谁?是分管常委的批示下来了?还是……又一轮新的“招呼”?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手缓缓拿起了听筒。听筒贴在耳边,里面却是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仿佛电话那头的人也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这诡异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心悸。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电话线悄然爬上了陈青禾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