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攥着那半张残破的示意图,指尖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纸面里。
“野猪岭废窑…吴…走货…杨…接头…证据…”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混乱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头,望向库房深处那个平静接续线头的单薄身影,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林小雅同志!”
一个冰冷、刻板、带着不容置疑的体制内腔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骤然刺破了库房内弥漫的汽油与血腥!
“林小雅同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冻结了库房内所有残存的紧张气息。不是询问,是确认。
陈青禾猛地扭头!
库房门口,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着三个人。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他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黑色硬壳工作证,鲜红的国徽在昏暗光线下异常刺眼。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深色便装、身形精悍的年轻人,面无表情,眼神如同扫描仪般扫过库房内的狼藉——地上的汽油污渍、暗红的血迹、散落的霉烂废纸、以及抱着深蓝色硬皮本、浑身沾满油污狼狈不堪的陈青禾。他们的目光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库房中央、正低头专注接续线头的林小雅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气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着绝对权力的冰冷气场压制了下去!
林小雅手中捻着毛线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她极其自然地将刚刚接好的线头打了一个小巧牢固的结,用牙齿轻轻咬断多余的线头。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慌乱。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眼前出现的不是带着国徽证件的人,而是几个走错门的邻居。她甚至没有看为首那人手中的证件,乌沉沉的目光直接迎上了对方镜片后锐利的审视。
“我是林小雅。”她的声音平淡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
“县纪委第三监察室,郑明。”为首的中年男人合上工作证,声音如同金属摩擦,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林小雅同志,关于石壁乡部分救灾及项目资金流向异常问题,请你配合我们,回县里协助调查。”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和散落的竹针,又落在林小雅手中那两根染血的毛线针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补充道,“立刻。”
县纪委!监察室!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深蓝色硬皮本,指关节捏得发白。
协助调查?在这个时间点?在林小雅刚刚以雷霆手段救下他、击退杀手、并且似乎掌握着关键线索之后?!
这绝不是巧合!
巨大的阴谋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质问,想为林小雅辩解,可喉咙像是被水泥封死,只能徒劳地发出嘶哑的抽气声。在绝对的国家机器面前,他这点微末的声音,连尘埃都算不上!
林小雅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没有看陈青禾一眼。她只是极其平静地将手中那两根染血的毛线针,仔细地插回膝盖上那件深蓝色毛衣的半成品里,然后弯腰,将脚边的藤条毛线篮子稳稳地拎了起来。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没有反抗,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她平静得如同只是要去参加一个普通的会议。
郑明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如同两座沉默的铁塔,将林小雅夹在中间。动作看似客气,实则封死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林小雅抱着她的毛线篮子,步履平稳地走向门口。经过陈青禾身边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未曾偏移分毫。只有那抱着藤条篮子的手臂,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擦肩而过。
陈青禾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毛线气息的皂角清香,与库房里浓烈的汽油血腥味形成了刺鼻的对比。他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在昏暗光线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然后,她就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两个纪委的年轻人紧随其后,如同押解着最危险的囚徒。郑明最后扫了一眼库房内的陈青禾和他怀里的笔记本,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也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库房里,只剩下陈青禾一个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浓烈的汽油味、血腥味、霉烂纸张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林小雅最后留下的那一点微弱的皂角清香,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陈青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那本深蓝色的硬皮本和那半张残破的示意图,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完了。
线头…接上了?林小雅最后那句无声的话,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接上了什么?是接上了她被带走的命运?还是接上了指向那个“杨”的死亡线索?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刚刚抓住一点希望,就被更强大的力量无情碾碎!
就在这时!
一阵由远及近、带着刻意拔高的、充满虚假热情的喧闹声,如同滚油泼进冰面,猛地打破了乡政府死寂的氛围!
“乡亲们!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
是张爱国!
他那标志性的、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嗓音,透过乡政府院子里那台破旧的高音喇叭,带着电流的滋滋杂音,瞬间传遍了整个角落!
“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喜讯啊!”张爱国的声音充满了表演性质的激动,“在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下!在我张爱国同志亲自部署、靠前指挥、日夜督战下!我们石壁乡‘送文化下乡’活动工作组!联合县文化馆的同志们!经过缜密侦查!雷霆出击!一举捣毁了隐藏在咱们乡里!利用文化活动为掩护!进行非法交易!侵吞国家财产!性质极其恶劣的犯罪团伙!!!”
轰——!
如同在陈青禾本就混乱的脑子里又投入了一颗炸弹!
捣毁犯罪团伙?!靠前指挥?!日夜督战?!
张爱国!这个在危机时刻不见踪影、在审计风暴中瑟瑟发抖、在林小雅被带走时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混蛋!此刻竟然跳出来!大言不惭地将所有功劳据为己有?!
无耻!无耻到了极点!
“同志们!这次行动!沉重打击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维护了石壁乡的朗朗乾坤!追回了部分被非法侵占的公共财产!这是正义的胜利!是石壁乡全体干部群众团结一心、共同奋斗的结果!当然!也离不开我本人…呕心沥血的统筹协调和果断决策!”张爱国的声音透过喇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我陶醉。
“在此!我要特别表扬!我们乡办的陈青禾同志!”张爱国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领导关怀”的虚伪,“小陈同志在这次行动中!表现出了高度的责任心和…嗯…一定的积极性!虽然主要是在外围协助!提供了一些…基础性的信息支持!但精神可嘉!值得鼓励!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带着明显敷衍和茫然的掌声,从院子里隐约传来。
陈青禾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喇叭里张爱国那无耻到极点的自我标榜和对他“精神可嘉”的“表扬”,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怀里的深蓝色硬皮本和那半张示意图,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生疼!
张爱国!这个蛀虫!这个吸血鬼!他不仅抢功!他是在用林小雅和他陈青禾差点用命换来的成果!给自己脸上贴金!给自己洗白!甚至…是在向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杨”表功?!
愤怒!屈辱!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后背湿透的汽油带来的刺痛和滑腻感!他要冲出去!他要撕开张爱国那张虚伪的嘴脸!他要告诉所有人真相!
就在他脚步踉跄地冲到库房门口时!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门边角落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段毛线。
不是普通的毛线。
是深蓝色的。
正是林小雅用来接续线头、后来又咬断的那一小截!尾部还带着一个刚刚被她打好的、小巧而牢固的线结!
在深蓝色线结的旁边,极其不起眼地,散落着几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绒毛!
那绒毛的质地…陈青禾瞳孔猛地一缩!
和他之前在赵德水老倌儿家,那台崭新的金声牌彩电包装盒硬纸壳边缘,发现的几根粘附着的、同样质地奇怪的灰色绒毛——一模一样!
嗡——!!!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陈青禾脑子里瞬间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
野猪岭废窑!示意图!
吴胖子走货!
杨…接头!
证据!
深蓝色线头!
灰色绒毛!
金声彩电包装盒!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几根毫不起眼的灰色绒毛!如同最精密的齿轮!轰然咬合!转动!指向了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野猪岭废窑!那里藏着的!不仅仅是吴胖子的罪证!
很可能!还有那批被非法交易、最终送到赵德水手里的——金声牌彩电的来源!或者说…去向的关键证据!那灰色的绒毛…是某种包装填充物?还是运输工具上的?
林小雅最后接续线头…留下这截带着灰色绒毛的深蓝线头…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无声地给他指路?!
陈青禾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沸腾!又瞬间冻结!
他猛地弯下腰,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小心翼翼地、如同拾取稀世珍宝般,将那一小段带着线结和灰色绒毛的深蓝色毛线捡了起来!
线结小巧,牢固。绒毛细微,却带着指向地狱的冰冷触感。
他将这截毛线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和复仇的火焰!
他不再看库房外的喧嚣,不再理会喇叭里张爱国那令人作呕的自我吹嘘。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向库房窗外——那连绵起伏、在深秋暮色中显得愈发苍茫阴郁的远山轮廓!
野猪岭!就在那片群山之中!
证据!就在那里!
他必须去!立刻!马上!赶在张爱国彻底将水搅浑、赶在吴胖子背后的“杨”察觉之前!赶在…林小雅可能遭遇不测之前!
他攥紧了那半张示意图,攥紧了那截带着灰色绒毛的深蓝毛线,将怀里那本深蓝色的硬皮本死死塞进贴身的衣服里!冰冷的塑料封皮紧贴着滚烫的皮肤!
他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库房,不再走正门,而是朝着乡政府后院那堵低矮的、长满枯草的土墙狂奔而去!
翻墙!抄近路!直奔野猪岭!
暮色四合,寒风渐起。
陈青禾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迅速消失在乡政府后墙外那片荒芜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之中。
乡政府前院,张爱国还在唾沫横飞地发表着他的“胜利宣言”,声音透过高音喇叭,在渐起的寒风中飘荡,带着一种空洞而虚伪的回响。
“事实证明!任何损害国家和人民利益的犯罪行为!都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在石壁乡这片热土上!正义!永不缺席!”
无人注意的角落。
一只沾满泥浆和油污的黑色皮鞋,无声地踩过库房门口那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迹。
鞋尖,极其轻微地碾过地上残留的几根不起眼的灰色绒毛。
随即,这只脚抬起,迈过门槛,同样消失在库房外的暮色里。
只留下地上,那被碾进泥污血渍中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灰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