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魔血凝结成墨色冰渣,星星点点溅污着星辉流转的玉白地面。
江无羡蜷缩在地,如同被无形冰手摁在寒冰地狱的最底层。丹田魔气疯狂撕咬经脉壁垒带来的剧痛远胜皮开肉绽,冰魄金丹碎裂濒毁的虚乏感抽走所有力气,连紧握“玄阙”剑柄的手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如同吞咽冰棱与沙砾,喉头淤积的腥甜与魔气灼烧的腐臭气息弥漫开来,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吞噬。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环境,而是源于头顶那道凝固时空的目光。
莲台之上,那道雪色身影依旧端坐。白玉钓竿尾端的细丝纹丝不动,凝固在星池上空。只有那双俯视的幽深寒眸,将他此刻的狼狈、痛苦、濒临崩溃的残躯,倒映得纤毫毕现。没有斥责,没有愤怒,唯有如同旁观一块路旁染血污泥般的……沉寂。这沉寂比任何鞭挞更令人绝望,将他灵魂也一并钉死在冰冷的耻辱柱上。
咔哒。
一声细微到如同冰晶断裂的轻响。
声音的来源,是莲台。
紫卿月一直虚悬于池水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没有指向谁,只是对着星池中心那片被无形冻结、溃散后再未凝聚的散乱星光。
与此同时,一只细小的白玉瓷瓶凭空出现在江无羡脸侧的玉地上。瓶身无纹无饰,只在微暗的环境下隐约透出内里一点极其凝练的紫金色微芒。瓶子滚了两滚,碰到他染血的指尖,停下。
瓶盖自行滑落。
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馨香骤然逸散开来!瞬间冲淡了魔血与腐臭!那气息如同汇聚了九天之上的第一缕初阳紫气与混沌元初的生命甘泉,带着一种纯粹的、滋养万物的本源生机!仅仅是嗅到一丝,那丹田内疯狂肆虐的魔气竟如滚汤泼雪,发出无声的哀鸣,侵蚀速度肉眼可见地迟滞下来!
江无羡原本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陡然聚焦!本能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捏住那只玉瓶。入手冰凉圆润,瓶口内紫金色微芒流转,仅仅一缕气息吸纳入喉,一股温润如春泉的生命元力便轰然涌入破败的经脉,瞬间抚平了大量被魔气割裂的伤口!
他毫不犹豫仰头,将瓶中仅有的三滴紫金色液体尽数倒入口中!
甘霖入腹!如同引爆了一颗生命星辰!
澎湃到无法想象的生机洪流瞬间席卷全身!那三滴琼浆所过之处,狂乱的魔气如同阴魂遇见了正午烈日,嗤嗤哀鸣着被直接蒸发、焚毁!破损的经脉如同被无形的造化之手飞快织补、加固,比之前更加宽广坚韧!碎裂的冰魄金丹在这股纯正本源之力的注入下,飞快愈合、重塑,不仅恢复如初,甚至愈发晶莹剔透、内蕴的冰魄真元越发精纯浑厚!那本被魔气侵蚀损耗的通明剑骨本源,被紫金光芒一遍遍洗刷滋养,那点微弱的金芒如同吸足了养分,重新点亮,甚至更加凝练纯粹!
痛苦潮水般退去,虚弱感如同被太阳驱散的寒雾。只短短数息,江无羡体表的污垢伤痕尽褪,魔气一扫而空,丹田真元奔腾如初,甚至更胜往昔!唯有元神深处被那元婴魔修残留的一缕狠毒怨念侵入的印记仍在微痛,提醒着他方才的凶险。
他手撑温润的玉石地面,勉强支起身体,重新跪好。玉瓶已空,被悄然收起。他低垂着头,目光紧紧锁着自己指节刚刚愈合尚存一丝苍白的手指,不敢去看莲台。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升起,便被更沉重的、名为“失败”的耻辱枷锁牢牢锁死。尤其是在这位……翻手改换天地、一念将他从深渊拽回云端的师尊面前。
“元婴巅峰,与金丹初期。”冰冷的声音终于落下,如同审判的冰锥,不带一丝波澜,“修为天堑,死生之别。”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江无羡心坎上。他将头埋得更低。不是因为不服,而是无地自容。
“乙字·终级任务,‘沉渊泽魔源’……”紫卿月的语速略微放缓,那冰封的语调里似乎极其罕见地掺入了一丝……类似凡人面对顽劣孩童做出蠢事时的无言感?“初凝金丹,纵有神兵在手,亦不过幼儿持神铁。如何敢去碰那积年盘踞的魔魇巢穴?”
江无羡喉咙干涩发紧。是的,盲目!致命的盲目!数月苦修,剑骨淬炼,“玄阙”在握,金丹初成……这一切累积起的膨胀信心,让他误判了深渊的深度!神剑非万能,金丹与元婴的差距,岂是神兵可轻易弥补?他以为自己能斩开那魔源,却险些将自己彻底埋葬。
“弟子……”他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与悔恨,“弟子……狂妄自大,不识天高地厚……险些误了性命,更……更……”他顿了顿,想到若非师尊出手,不仅自己形神俱灭,恐怕还会暴露甚至牵连梦华殿……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新生的衣料,“弟子知错!甘愿受重责!”
他伏下身,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触感温润,却寒透心底。这一次,他甚至不敢奢求那柄“玄阙”的冰冷回应。只求重责,似乎只有血肉皮囊的痛楚才能压下那噬心的悔恨与羞愧。
莲台之上,静默了片刻。
时间如同被拉长。只有星池中被冻结的星光在寂静中无声悬浮。
然后,那道清冽依旧,却似乎少了些绝对冰封气息的嗓音再度响起:
“既知错,” 紫卿月目光从伏跪在地的少年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面前那方被凝固的星池水面,钓竿的尾丝依旧凝固不动,“便跪在此处思过。”
话音落下,便再无下文。
跪?……跪在这里?
江无羡撑在玉地上的手掌猛地收拢,指甲扣进光滑细腻的玉质纹理!极度错愕!心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冰块!甘愿受重责……不是废修为,不是面壁思过崖百年,不是抽魂炼魄之苦……仅仅是……跪在这里?!
这……这也算惩罚?!
与他闯下的大祸相比,这简直……简直如同云絮拂面!轻飘得让那满心赎罪的惶恐一拳打在了虚无之中!
他惊愕地抬起了头!额头离开冰冷的地面,难以置信地望向那莲台之上的身影。
光影流淌在她雪色的云纹羽织之上,墨发柔顺垂落,如同亘古不变的神只侧影。她竟真的不再看他,仿佛脚下那个刚从生死边缘捞回的徒弟并不存在,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魔域生死救援只是错觉。她的视线完全专注于那根悬停在凝固星光上空的白玉钓竿尾丝,似乎在等待着凝固星光的某种难以理解的流动迹象,如同一个极度专注的……垂钓者。
这……这就是惩罚?
江无羡的心脏狂跳着,失血后的苍白脸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莫名的薄红。一种荒诞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强烈的不可思议感,席卷全身。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流泉依旧无声冻结成水晶绸带,星辉在顶穹流淌,寒焰灯幽光稳定如恒……这片不久前才被师尊翻手重塑的仙宫盛景,此刻美得令人窒息,也……静得令人心悸。跪在这里?看着师尊……钓鱼?
荒谬的平静与无言的惩罚。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像巨人永远不会在意脚下蚂蚁的一次失足。
时间在这份荒谬绝伦的安静中缓慢推移。每一息都如同被无限拉长。体内的紫金药力持续发挥着作用,不仅伤势尽复,连被魔气耗损的精气神都补充充盈。唯有那丝元神深处的魔咒印痕仍在隐秘地灼痛。他不敢运功抵抗,也不敢移动分毫,只能笔直地跪着,目光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飘向莲台之上那道静默的身影。
她真的在等鱼?或者说……那些被凝固的、星辰碎片般的光点?如此强大的存在,也需要这般……凡俗的行为?
就在这凝固的时间持续了不知多久后——
殿外灵雾深处,那片连接外界的玉石拱桥边缘,空间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潭。
一阵清朗中带着三分笑意的男子嗓音,伴随着沉稳脚步的落地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平衡:
“卿月,老远就闻着你这里的‘寒螭冰魄茶’味儿淡了……今日换换口味?刚出炉的‘雪魄云酥糕’——哎?”
话音未落,那身着云纹墨袍、气质温雅深邃的宋怀安的身影已穿过消散的薄雾,踏上回廊。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小巧、氤氲着热气的白玉食盒,盒面镂刻着流云飞雪图案。然而,他刚走入殿心区域,脚步便猛地停住。
那双温润如同古井寒星的眼眸,一瞬间就锁定了莲台之侧那片区域。
一个穿着墨蓝常服、浑身气息凝练如初升骄阳、明显是金丹初期的少年修士,正姿态极其标准、脊背挺直、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茫然,跪在那温润流转着星辉的玉地上。
宋怀安视线锐利地扫过少年虽无外伤却明显透着内耗后新愈光泽的面庞,再掠过他下意识绷紧的十指,瞬间了然。他嘴角那丝习惯性的温和笑意悄然加深,转为毫不掩饰的调侃与了然。
“哟?”他踱步上前,声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戏谑,“这是怎么了?谁家小徒弟不听话,惹恼了咱们剑尊大人,被罚在这儿当玉雕看门童呢?”
他走到莲台侧畔,极其自然地将那尚带着暖意的食盒放在紫卿月手畔触手可及的玉几上。目光却一直饶有兴味地在跪着的江无羡与静坐的紫卿月之间来回扫视。
江无羡的头垂得更低,只觉得耳根一阵滚烫。被这位明显与师尊关系匪浅的“师叔”撞破被罚跪,还如此调侃,那份难言的尴尬混合着对师尊下一步反应的忐忑,几乎要将他淹没。
紫卿月依旧静坐未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宋怀安的调侃。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只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白玉食盒。
然而。
就在宋怀安带着揶揄的目光再一次掠过江无羡时——
一道清冷依旧、却比方才训斥江无羡时明显多了一丝奇异“松动”气息的声线,极其随意地从莲台之上飘落:
“小孩儿不听话。”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江无羡和宋怀安耳中。没有怒气,没有厌烦,甚至听不出丝毫责罚的意味。更像是一种……陈述一个既成事实的漠然中,掺杂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于“无奈”或者……“懒得多言”的感觉?
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却如同万斤巨石,狠狠砸在江无羡的心湖之上!
小孩儿?!
他猛地抬起低垂的头颅,惊愕的目光笔直地撞向那道清绝的侧影!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开喉咙!拜入师门一年多,历经雷劫,入梦华殿,赐“玄阙”,被元婴魔修一击重创……他从未想过,在那位如同万载冰山、一念可改换一殿乾坤的师尊眼中,自己拼命追赶磨砺出的金丹修为、所谓的通明剑骨锋芒……到头来,竟换来一个……
小孩儿?!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昏了头脑!是屈辱?是荒谬?还是一种隐秘的、被这过于“轻巧”的称呼意外击中的……悸动?远比刚才那轻飘飘的“罚跪”更让他心潮汹涌!耳根、脸颊瞬间滚烫得如同燃烧!他甚至忘记了还在跪着,忘记了宋怀安就在旁边看着!
宋怀安听到这回答,微愣了一下,随即那丝玩味的笑容瞬间放大!他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答案,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小孩儿!好!好一个‘小孩儿不听话’!”笑声爽朗,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他带着深意的目光在紫卿月始终静默的背影与江无羡那涨红震惊的脸上来回扫视,仿佛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大笑过后,他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带着浓浓的笑意,对着莲台上那个依旧连头都懒得回的侧影摇头叹道:“这‘小孩儿’……可是能把魔魇巢穴当练剑场的愣头青。卿月,你这管教法子,也太……嗯,‘慈爱’了点吧?”他故意在“慈爱”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促狭。
随即,他又转向跪在地上、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之中的江无羡,脸上笑容微敛,带着一丝长者应有的温和,却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提点与郑重:
“小家伙,记住了,”宋怀安的目光扫过少年紧握的拳头,“有些地方……”他语焉未明,却意有所指,目光掠过那方星池,又转向高悬殿顶的青黑剑影,“不是你该去碰的。下次再这般胡闹……你师尊指不定就……”
他没有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无羡的肩头,触感温和却带着一丝提醒的分量。然后,便不再理会这两人,如同来时一般,背着手,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顺着流泉回廊,消失在星辉与灵雾交织的光影深处。
独留殿心一片死寂的沉默。
宋怀安的笑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
殿内只剩下潺潺流水终于解冻的微响,以及寒焰灯火跳跃时带起的极其细微的气流声。
江无羡依旧笔直地跪在冰冷的玉地上。指节紧握,掌心几乎抠破皮肉。脸颊的热度如同点燃的炭火,久久不散。
小孩儿……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翻滚、炸响!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轻飘与……让他心尖颤栗的荒诞感。
他缓缓抬起头。
这一次,他不再逃避。
目光带着一种复杂到极致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与迷茫,望向莲台。
那雪色的身影依旧静坐。方才宋怀安带来、放在她手畔玉几上的那个小小的白玉食盒盒盖微微滑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极其清甜、带着冰雪初融般纯净气息、又混合着某种温软谷物暖香的甜腻味道,正无比清晰地、一丝丝、一缕缕地……
从那条微开的缝隙中……
袅袅散逸出来。
雪魄……云酥糕?
那清甜暖融的气息,带着人间烟火最纯粹的甜腻,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缭绕在星辉与灵雾交织的冰冷空气中,如此清晰,如此……格格不入!
江无羡瞳孔骤然放大!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开了识海迷雾!他忘了刚刚汹涌上脑的“小孩儿”称谓带来的荒诞冲击,整个心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发现彻底攫住!
她……吃这个?!
那总是如同凝聚万载玄冰般清冷无暇的舌尖……竟会沾染上这种……软糯甜蜜的东西?
一种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汹涌的惊骇感狠狠撞击着他的认知!
他以为他慢慢窥见了这座冰封神只的一角。那翻手重塑的殿宇,那挥袖即来的“玄阙”神剑,甚至那最后降临救命的冰魄意志……
然而此时,此刻!
这一缕随着食盒缝隙逸散出的、带着尘世温度的、凡俗的甜腻馨香,却如同一把无形的、却最为锋利的刻刀,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自以为建立起的、所有关于那座冰雪孤峰的认知屏障!
她非人!她是剑尊!是悬顶如天的“寒螭”!是再造洞天的手笔!一念可定他生死的存在!
可……她也吃糕点?
那些软糯、蓬松、点缀着雪花糖霜、需要用指尖轻轻捏起、放入唇齿间抿化……的……甜点?
嗡!
就在江无羡心神剧震、为这发现而神魂恍惚的刹那!
一直沉寂地倒悬于他身侧、气息内敛的古剑“玄阙”,青墨色的剑鞘表面,那些如同沉睡龙鳞般层层叠压的晶体鳞片,竟毫无征兆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回应的寂灭气息,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确认着某种“熟悉存在”的波动,顺着与江无羡相连的命魂契约,极其迅捷地传递到了他剧烈起伏的识海深处!
这波动……这波动……
并非源于剑体本身!而是……在嗅闻到那缕清甜暖香的瞬间……从他手中紧握的“玄阙”剑柄深处……传来的?!
这柄饮过神雷、诛过魔气、沉寂如同荒古黑夜的神剑……难道也对……甜糕的气息有感应?!
江无羡的身体骤然僵硬!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茫然与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