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深处的出租屋,比外面的寒风更冷。 一盏昏黄的、不知多少瓦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光线勉强照亮了屋内狭小的空间。空气凝固着浓烈的中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即将凋零的腐朽气息。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许久。
母亲李秀兰静静地躺在靠墙那张唯一的破木板床上。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陷在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被褥里,几乎看不出起伏。蜡黄松弛的皮肤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骨骼,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枯槁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唯一证明她存在的,是鼻翼间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翕动,和那如同破旧风箱般、每一次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艰难喘息。 “嗬…嗬…嗬……”
床边,王姨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握着母亲一只如同枯枝般的手。她满脸泪痕,眼眶红肿,头发更显凌乱花白。看到陈默如同恶鬼般冲进来,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心疼、无助、还有沉重的愧疚。
“默默…你妈…你妈她…”王姨的声音哽咽破碎,说到一半便泣不成声,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李秀兰那只冰冷的手。
陈默像被钉在了原地。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呼喊,仿佛都在推开门的瞬间被抽干了。 他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那个曾经在昏暗灯光下为他缝补书包、省下最后一粒米给他吃的母亲?巨大的陌生感和铺天盖地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妈…”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到那层冰凉松弛的皮肤时,触电般地僵在半空。他不敢!他怕那冰冷的触感会彻底击碎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幻想!
李秀兰似乎感受到了床边剧烈的震动和那一声破碎的呼唤。她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早已浑浊、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着,最终,那空洞失焦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定格在了陈默那张布满汗水泥污、惊恐绝望的脸上。
她的嘴唇,干裂得泛起白皮,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微弱气音。 陈默的心脏瞬间揪紧!他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母亲那枯槁的嘴唇,全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默…默…” 气若游丝,几乎轻不可闻,却如同惊雷在陈默耳边炸响!母亲在叫他!她还认得他! “……书……念……好……” 破碎的、不成调的单音节,伴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艰难地挤出,“……要……活……下……去……”
“念好书…要活下去…” 这就是母亲在生命油尽灯枯之际,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对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嘱托!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沿着陈默冰冷肮脏的脸颊疯狂滚落!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抓住母亲那只枯槁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凉颤抖的额头上!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
“妈…我…我会的…我会好好念书…我会活下去…妈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母亲枯瘦的手背上。
李秀兰浑浊的目光似乎因为这滚烫的泪水而微微波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烁了一瞬。她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想给儿子一个最后的、安慰的笑容。然而,这微弱的弧度还未成形,便彻底凝固了。
那只被陈默紧紧握着的手,猛地一沉! 那只被陈默贴在额头上、感受着他滚烫泪水和绝望温度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道,变得冰冷而僵硬! “嗬…嗬…”的艰难喘息声,戛然而止!
“……妈?” 陈默猛地抬起头! 母亲深陷的眼窝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空洞的瞳孔里,只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被绝望扭曲的面孔。 那只冰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世界,在陈默的感知里,彻底失去了声音。王姨在一旁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隔着遥远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窗外呼啸的寒风,邻居被惊动后隐约的议论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张枯槁、凝固、毫无生气的脸,和那只从他手中滑落的、冰冷僵硬的手。
巨大的悲痛如同沉默的冰山,瞬间将他吞噬、冻结。他甚至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泪水无声地奔流,身体僵硬地跪在原地,如同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只剩下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那张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王姨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颤抖着,拿起一块干净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秀兰脸颊上的汗水和陈默滴落的泪水。
“默默…默默…”王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你妈…她走了…走的时候…就念着你…就念着你能…能念好书…活得像个人……”她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陈默依旧跪着,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魂魄。只有那无声奔流的泪水,证明他还活着。
王姨抹了把泪,哽咽着,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张纸有千钧重。
“默默…有件事…王姨…王姨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她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痛和难以启齿的沉重,“你妈…你妈住院那些日子…欠的钱…不止…不止七万八…”
陈默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神机械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王姨手中那张颤抖的纸上。 一股比刚才得知母亲死讯时更加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
王姨展开那张纸。 纸上印着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醒目的红字抬头。 抬头下方,清晰的表格罗列着: 李秀兰 住院号:2023**** 费用明细: - 最后一次抢救费用(含IcU、强心药物、呼吸机等):¥14,568.40 - 累计透析欠费:¥71,856.20 - 床位费、护理费、药品费等:¥7,678.50 总计欠费:¥94,103.10 表格底部,是更加刺目的红色加粗大字: 催缴通知:限收到本通知单十日内缴清全部欠款¥94,103.10! 逾期未缴,我院将依法移交清欠部门处理,并保留追究相关法律责任的权利!
九万四千一百零三块一毛! 这个天文数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默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比七万八更庞大!更冰冷!更绝望! 母亲的离世,并未带走债务的枷锁,反而将这枷锁的重量增加了数倍!这冰冷的数字,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坟墓,也是牢牢钉在他未来命运上的、沉重的十字架!
“轰——!” 陈默只觉得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了!眼前的世界瞬间被猩红和黑暗交替吞噬!巨大的眩晕和窒息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喉咙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腥甜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
“噗——!” 一大口滚烫的、粘稠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雨滴,溅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在母亲僵硬冰冷的被角上,更溅在那张冰冷残酷的、写着九万四的催缴通知单上!
刺目的红,浸染着冰冷的白纸黑字。 陈默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床沿上!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尽深渊之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看到,那张被血染红的催缴单上,猩红的数字如同狰狞的鬼眼,冰冷地注视着他。
紧接着,一阵更加急促、更加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索命的符咒,从他的口袋里疯狂地响了起来! “嘀铃铃——嘀铃铃——!” 铃声在死寂的小屋里,在冰冷的尸体旁,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显得无比诡异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