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杰捏着纸条的指节泛白,更夫屋里的炭炉早已熄灭,灰烬冷得像块铁,他却觉得后颈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人正贴在他耳边呼吸。
纸条上“小心身边人”的墨迹还未干透,潮意渗入指尖,像是根细针往他心口扎。
自小在洛宁城长大,他能信的人本就不多:柳姑娘是江湖情报客,陈老师是书院先生,还有……林姑娘。
窗外传来卖炊饼的吆喝声,混着夜风刮过瓦片的呜咽。
他忽然想起前日清晨。
林姑娘捧着热粥推开更夫屋的门,香气扑鼻而来,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发间插着他去年在庙会买的木簪,流苏轻晃,眉眼弯弯道:“我就知道你又熬夜查案,今早路过西市,听说你要去城南破布庄的案子?”
方仁杰当时只当是青梅间的默契,可此刻回想——他何时说过要去布庄?
六扇门的案宗昨日才传到他手里,连柳姑娘都是晌午才来通气的。
更漏滴到第七声时,铜钲在桌角磕出一声清响,短刃暗格里的系统面板忽明忽暗,像心跳般闪烁。
他对着空气默念:“系统,启动‘试探模式’。”
“叮——模式确认。请宿主设置测试内容。”
方仁杰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枝桠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如同某种不详的预兆。
他喉结动了动:“告诉林姑娘,我今夜要去西郊的紫微堂分坛。”
未时三刻,林姑娘提着竹篮推门进来时,方仁杰正蹲在院角擦铜钲。
铜器表面映出她裙摆的绣纹,在夕阳余晖里泛着金边。
竹篮里飘出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夹袄的樟脑味。
他抬头,正撞进她清亮的眼睛:“阿杰,我听说你要去西郊?夜里凉,我给你带了件夹袄。”
竹篮放在石桌上时,方仁杰看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淡红的勒痕——像被细绳捆过,又似铁链磨出的痕迹。
他心里一紧,面上却堆起笑:“你怎知道我要去西郊?”
“今早听陈老师说的呀。”林姑娘低头理着夹袄的领口,发梢扫过竹篮边缘,“他说你要查紫微堂的案子,我……我就想着给你备点东西。”
陈老师?
方仁杰指尖在铜钲上轻轻叩了两下,金属震颤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院中。
昨日他和陈老师商量行动时,特意选了书院后园最偏僻的竹亭,周围连个扫落叶的杂役都没有。
“阿杰?”林姑娘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袖口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发什么呆?”
“没事。”方仁杰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腻的糖霜粘在舌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就是有点饿。”他看着林姑娘收拾竹篮的动作,看她把夹袄叠得整整齐齐,看她发间木簪的流苏在风里晃——那流苏的颜色,和前日在吴大人书房窗外捡到的丝线,竟一般无二。
戌时,更夫屋里的油灯忽地暗了,烛芯爆出一朵火星,空气中浮起一股焦糊味。
方仁杰摸着黑掀开床板,取出半块玉牌。
玉牌贴着心口,烫得他脊梁骨发颤,仿佛胸口压着一块烧红的铁。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检测到目标人物林氏三日内在六扇门附近出现三次,最近一次为今日未时二刻。”
“啪”地一声,玉牌砸在床板上,惊起几粒灰尘。
方仁杰扶着墙站起来,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想起林姑娘幼时为他挡过恶犬,想起去年冬夜他发高热,她在床头守了整宿;可此刻系统面板上的时间线,像把刀划开了所有温情——每次他要查大案,林姑娘总会“恰好”送来热粥;每次他要夜探,她总会“恰好”知道他的去向。
子时二刻,方仁杰蜷在更夫屋的竹榻上,捂着额头呻吟:“阿林,我头好疼……药铺打烊了,你去我常买的那家,帮我抓副安神散好不好?”
林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绣绷,竹篮里的药包叮当作响:“你等着,我跑着去,半个时辰就回。”她转身时,方仁杰借着月光,看见她腰间挂着的银铃铛——那是朱捕头上个月在城隍庙丢失的,六扇门还贴了告示悬赏。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方仁杰从床底摸出个青瓷小瓶。
七叶草粉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他快速掀开林姑娘留下的竹篮,在夹层里撒了一小把。
这草粉遇水则显,只要她碰了水,方圆三里内,他都能顺着荧光找到人。
丑时三刻,洛宁城的夜像口黑黢黢的井,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街巷。
方仁杰贴着墙根往城南暗巷挪,袖中短刃的刀柄硌着掌心,冰冷刺骨。
七叶草粉的荧光在前方二十步处浮动,像只发绿的萤火虫,拐进了巷尾的破庙。
破庙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伴随着低语声。
“东西拿到了?”朱捕头的声音粗哑,带着笑意。
“在夹层里。”林姑娘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他说今夜去西郊分坛,应该是真的。”
“算他识相。”朱捕头冷笑,“等他进了分坛,老子就说他通匪,砍了脑袋——神判门的余孽,也配在洛宁城蹦跶?”
方仁杰的短刃“当啷”掉在地上,惊飞檐下的乌鸦。
他猛地捂住嘴,背贴在冰凉的砖墙上,冷汗顺着脊梁滑落。
月光从瓦缝里漏下来,照见林姑娘腕间的勒痕——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铁链磨出来的,泛着暗红的血渍。
破庙里传来脚步声,方仁杰踉跄着退进阴影。
他望着林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望着朱捕头吹灭灯笼的光,喉咙里像塞了把碎玻璃。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这一次,尾音里的颤音格外清晰,像极了林姑娘幼时哭着说“阿杰我怕”时的抽噎。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突然发现玉牌内侧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就像他心里那道,正顺着血脉,一寸寸裂开。
方仁杰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破庙外的青石板浸着夜露,他的布鞋底在砖缝间碾出细碎的声响——朱捕头的皮靴声已拐上正街,他咬着牙抹了把脸,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听到“神判门余孽”时的滚烫。
跟踪朱捕头的路走得像在刀尖上滚。
方仁杰贴着墙根,看那捕快腰间的铁牌在月光下晃出冷光,直到朱捕头拐进吴大人府第的角门。
门房掀开棉帘的瞬间,方仁杰瞥见朱捕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封面上“方仁杰”三个字被火折子映得通红。
“吴大人,这是那更夫近半月的行踪记录。”朱捕头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今夜他若去西郊分坛,正好人赃并获。”
方仁杰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退到街角的老槐树下,系统面板突然在眼前展开——淡蓝色的数据流里浮着“因果干预”四个鎏金小字。
指尖刚触到面板,耳边便响起系统机械音:“检测到宿主陷入生死局,是否启动因果推演?”
“启动。”
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他若直接找林姑娘对峙,会被朱捕头埋伏的刀手围杀在更夫屋;他若连夜逃离洛宁城,吴大人会以通匪罪通缉,神判门遗孤的身份将暴露在天下人眼前;他若反杀朱捕头,吴大人必然提前灭口林姑娘,而那道铁链勒痕里藏着的秘密,将永远沉在洛宁城的阴沟里。
最后一幅画面里,他的“尸体”横在更夫屋的竹榻上,朱捕头举着带血的刀大笑,吴大人将密信投入火盆——火光照亮信纸上“九局”二字,系统提示音突然炸响:“推演成功率37%,但可触发隐藏线索‘林氏被囚真相’。”
方仁杰的手指重重按在“制造假死现场”的选项上。
更夫屋的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方仁杰将七叶草粉从竹篮夹层里刮净,又从床底摸出半坛鸡血——这是前日帮屠户老张收更时顺的,混着朱砂调得暗红,泼在竹榻上正好像中毒呕出的血。
他解下腰间的铜钲,把短刃藏进炭炉的灰烬里,又在门框上系了根细钢丝,末端连着墙角的毒针盒——若有人冒失推门,毒针便会扎进脚踝,足够拖延半柱香时间。
“阿杰?”
柳姑娘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
月光下那女子倚在院门口,墨绿披风沾着夜露,发间银饰闪着冷光:“我在城南茶楼听到风声,朱捕头要对你不利。”
方仁杰把青瓷瓶塞进她手里。
瓶身还带着他的体温,他望着柳姑娘疑惑的眼睛,快速道:“这是百毒解,若我三日后没找你,就把它交给陈老师。”他指腹蹭过瓶身的暗纹,“更夫屋的‘尸体’是假的,吴大人要的是神判门余孽的脑袋,我得让他们信……信我死了。”
柳姑娘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盯着方仁杰眼下的青黑,突然反手按住他的手腕:“需要我做什么?”
“明早卯时三刻,去西街药铺买安神散。”方仁杰扯出个笑,“朱捕头的人会跟着你,你得让他们看见你捧着药包往更夫屋跑——然后,忘了今晚见过我。”
柳姑娘的银饰在风里轻响。
她转身时披风扫过青石板,只留下一句“当心”,便消失在巷口的雾里。
方仁杰最后看了眼更夫屋。
竹榻上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紫,炭炉里的火星即将熄灭,像极了他此刻冰凉的心跳。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裂痕在指腹下硌得生疼——等他回来,定要把这裂痕,连带着吴大人的阴谋,一并碾碎。
血衣书院的地窖霉味呛人。
方仁杰蜷在草堆里,听着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第四声更响时,他听见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朱捕头的粗嗓门:“给老子砸开!”
木门碎裂的声响震得地窖落灰。
方仁杰贴着墙根往上挪,透过通气孔看见朱捕头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照亮竹榻上“尸体”的脸——那是他用面粉和胭脂捏的假人,脖颈处的“致命伤”还在往下滴“血”。
“好!好!”朱捕头踢了踢假人的腿,“吴大人说得对,这更夫就是个没脑子的!”他掏出腰牌往桌上一摔,“去报吴大人,就说方仁杰畏罪自杀,毒发身亡!”
吴大人的笑声穿透晨雾。
方仁杰看见那五品官服的身影跨过门槛,手指戳着“尸体”的额头:“神判门?呵,二十年前就该绝种的东西。”他转身对朱捕头道,“把尸体挂在城门楼子上,让洛宁城的百姓看看——”
“看看什么?”
冷冽的声音惊得众人抬头。
暴雨初歇的书院高墙上,方仁杰立在青瓦之间,发梢滴着水,袖中短刃的寒光映着他泛红的眼:“看看吴大人的刀,能砍得了活人,砍不了死人?”
吴大人的官帽“啪”地掉在地上。
朱捕头的刀刚出鞘半寸,便见方仁杰足尖一点,身影已没入晨雾里——只留一句被风吹散的低语:“九局大人……你们的局,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