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暮色羊群
黄土坡的羊肠小道上,石子硌着解放鞋底发出细碎的声响。黑娃攥着磨得发亮的羊鞭,盯着坡下那团蠕动的雪白——三只山羊正拱着石缝里的野苜蓿,羊铃在晚风里晃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像谁家孩子玩腻的破拨浪鼓。
太阳沉到西山梁时,天边堆起的云彩像被血浸透的棉絮,把半边天染得通红。黑娃数了数羊群,老黄羊总爱往荆棘丛里钻,犄角上挂着半片干枯的牵牛花。“回来!”他扬鞭抽在草丛里,惊起几只褐色的蚂蚱,翅膀擦过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片山坳叫“乱坟岗”,听村里老人说,早先闹饥荒时埋过不少饿死的人,后来又成了无主坟地。现在坡上还能看见些歪歪扭扭的土包,长着没膝的野蒿,风一吹就像有人在里面晃动。黑娃爹叮嘱过,放羊别往坟山深处去,尤其是太阳落山后。
可老黄羊偏偏就往那片坟地跑。它低着头,鼻子在一抔新土前嗅来嗅去,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黑娃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上周刚埋的王寡妇,听说是跳井死的,下葬时棺材上还盖着块红布。坟头的白纸花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有人在撕作业本。
“走了!”黑娃拽了拽羊绳,老黄羊却犟在原地,犄角差点顶到他的肚子。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村子升起几缕炊烟,模糊得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迹。坟山上的老槐树影子被拉长,枝桠在暮色里晃出鬼爪似的轮廓,扫过王寡妇的新坟时,把那堆白花花的纸花映得忽明忽暗。
二、黑影轮转
羊铃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黑娃低头看见老黄羊浑身发抖,连最贪吃的苜蓿都掉在地上。坟山深处飘来股怪味,像是雨后泥土混着腐朽木头的气息,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甜腥。他攥紧了羊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他看见坟包旁边站着个黑影。
那影子背对着他,穿着宽大的黑衣服,像块被风吹鼓的破布。它围着新坟一圈圈地转,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黑娃数了数,它转得不快不慢,每圈都刚好经过坟头那堆白纸花,袍角扫过草叶时,连露水都没沾起一点。
“谁啊?”黑娃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坟山里显得格外刺耳。羊群“咩咩”地叫起来,挣着往他身后躲。黑影没停,依旧转着圈,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它的头埋得很低,看不见脸,只能看到后颈露出的一小截皮肤,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
黑娃往前走了两步,脚边踢到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烂苹果,上面爬满了白花花的蛆。黑影还在转,每转一圈,坟头的白纸花就多掉一片,像下雪似的飘在坟包上。他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话:“坟前打转的,不是讨债的冤魂,就是找替身的恶鬼。”
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滑,浸湿了黑娃的背心。他想拉着羊跑,可老黄羊像被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黑影,瞳孔缩成了针尖大。黑影转了第十圈时,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像尊立在坟前的石俑。
风停了,连草叶都不再晃动。坟山上静得可怕,黑娃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黑影那边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棺材板。
三、无声之答
“你到底是谁?”黑娃又喊了一声,羊鞭在手里抖得像根面条。黑影还是没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他看见它袖口露出的手腕,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皮肤皱巴巴的,像是泡在水里很久的样子。
这时,黑娃注意到一个细节——黑影的脚边没有影子。
暮色虽然暗,但周围的槐树、坟包都投着模糊的影子,唯独它站的地方,地面平平坦坦,像被人用抹布擦去了所有痕迹。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倒退着撞到了身后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硌得背心生疼。
羊群突然炸开了锅,几只小羊发疯似的往坡下跑,羊绳缠在黑娃脚踝上,差点把他拽倒。老黄羊却一反常态,低着头,犄角对准了黑影,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他看见黑影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
就在这时,坟头的白纸花全被吹到了空中,像一群白色的蛾子围着黑影飞舞。它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黑娃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黑影。它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下巴的轮廓,皮肤灰败得像陈年的纸钱。最让他恐惧的是,它没有耳朵,本该长耳朵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枯草。
“你……你想干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差点掉下来。黑影没回答,只是向前走了一步,黑娃这才发现它走路时脚不沾地,离地约莫有半寸高,袍角在夜风里飘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它每走一步,坟包上的新土就往下掉一点,露出棺材板的一角,上面用朱砂画的符已经模糊成暗红色,像干涸的血。黑娃闻到那股甜腥味更浓了,像是腐烂的水果混着生肉的气息。老黄羊突然惨叫一声,转身就跑,羊绳从他手里挣脱,跟着羊群冲下了山坡。
黑娃独自一人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黑影一步步逼近。它的头慢慢抬起来,他终于看清了它的脸——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块腐烂的面皮绷在骨头上,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里面蠕动着白色的蛆虫,嘴巴咧开一条缝,露出黑黄的牙齿,嘴角还挂着一丝暗红的黏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