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阁正殿内,暖香融融。
太子妃端坐主位。穿着象征身份的太子妃常服,容色清丽依旧,眉宇间却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疏离。
“太子妃娘娘安好。”展如茵规矩行礼,将梦儿轻推上前,“梦儿一直念着太子妃娘娘,特地带她来给娘娘请安磕头。”
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
梦儿乖巧地照学过的样子福身,奶声奶气:“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太子妃目光落在小小孩子身上,神情才柔和了几分,唇边勾起一丝真实却微淡的笑意:“梦儿来了。快起吧,莫跪坏了膝盖。”
语气温软,却又透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谈话皆是循例寒暄。
展如茵将话题往旁枝末节上引,小心翼翼地,似是不经意提到几处睿王旧事趣闻,语气轻松随意。
“说起来,王爷前日得了柄好剑,还念叨着曾听……呃……听太子殿下提及过某处名刃。不知太子妃娘娘可知殿下喜好何种制式……”
她含笑试探。
话音未落。
她清晰地捕捉到对面那张清丽面容上的温和瞬间凝滞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太子妃垂下眼帘,执起案头青玉荷叶盏,不疾不徐啜饮了一口。
方才那丝柔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颌微微绷紧的僵硬线条。
那浓密的眼睫遮掩下,是毫不掩饰的回避。
更是厌烦。
如同一盆带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在展如茵心上。
那瞬间燃起的嫉恨与狂躁,被这森然的冰冷浇灭了大半。
看着那张苍白却拒人千里的脸,展如茵心中翻腾起一种可悲。
她是何等清醒的人?太子妃眼底那毫不作伪的避讳与漠然,绝非掩饰。
这位太子妃娘娘……怕是连提及“睿王”这两个字,都嫌污了耳朵罢?
一个曾被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珍重捧在掌心的女子,怎可能再低下头去看一个如履薄冰的亲王?更何况是自己那满心龌龊算计的丈夫!
何其自取其辱。
那一刻,她甚至对这位清冷的太子妃,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犹豫着,是否该将婆母的计划稍稍透露一丝给王爷?
不为别的……或许……能让王爷彻底死心……也少些无谓的纠缠?
而此刻。
所有微弱的善意和犹豫,都被这彻骨的冰寒绞得粉碎。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只要太子妃一日还在东宫。
只要她还占据着太子心上那唯一的位置。
她的丈夫睿王晁胤隆那颗心,就永远也不会沉寂,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一看她这个王妃。
更不会……看一眼她和他唯一的骨肉梦儿。
倘若真有那万分之一,被婆母称之为“天大机缘”的荒谬可能,睿王晁胤隆当真得偿所愿……
展如茵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那她这个无宠无爱的睿王妃,还有她的梦儿。
在这深宫……又将置于何地?
恐怕连立足的方寸之地都不会有!
当日……为何鬼迷心窍,为何执意要嫁入这见不得人的天家!
将身家性命尽数系于一人,一个心里从未有过她的男人!
如今……已无回头路!
为了活命。
为了梦儿。
她只能……
目光落在自己尚算细腻的手指上。这双手,也曾只抚琴作画,如今,终究也要沾上算计和阴霾了吗?
一丝冰冷的寒芒,在她汹涌泪光下缓缓凝聚。
罢了。
展如茵的唇角缓缓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揩去脸颊上纵横交错的冰冷泪痕。
那动作不疾不徐,一丝不苟。
麻木笼罩了全身。她扶着身侧紫檀榻沿,一点一点地撑起自己瘫软的身体。
仪容依旧。
云鬓微乱却无损那精心维持的端秀。玉簪冰冷,映着烛火跳跃的光芒。
她没有再去看门外浓重的的夜色。
转身。
脚步有些虚浮,却强迫自己踏得平稳。
伸手掀开那隔缀着暖玉珠子的华美门帘。
帘幕无声晃动。
暖阁里的烛光摇曳着,将门口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
内室里一片宁静,只余女儿均匀细弱的呼吸。
展如茵一步步走向那张垂着浅粉色罗帐的楠木拔步床。
她轻轻在床沿坐下,隔着层层叠叠的柔软锦被,指尖无比轻柔地抚过女儿甜睡中犹带红晕的脸颊。
掌心一片温润软糯。
她低头,深深地凝视着那张纯净无暇的小脸。
眼神幽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
……
御苑深处这间临湖而筑的“澄心堂”,此刻隔绝了外间的风雪声。
暖玉铺就的地面散发着温润光泽,四角放置的巨大青铜兽炉里,名贵的沉水香无声燃烧,氤氲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融气息。
皇帝靠在一张铺着厚实白虎皮的紫檀木摇椅上,宽大柔软的椅身随着他轻微的力而前后缓慢摇动,发出极有韵律的“嘎吱”轻响。
他半眯着眼,神情悠闲,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洁的紫檀木面。
殿内烛火通明,却异常安静。
厚重的帘子从外面被小心掀开一道缝,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心腹太监赢朔悄无声息地躬身走了进来。他脚步落地极轻,如同踩在厚厚的绒毯上,但澄心堂的地面光滑,他依然走得稳稳当当。
他一直走到距离摇椅五步远的地方,整了整衣袍的下摆,膝盖一弯,利落地跪了下去,身体伏得很低。
一个紫檀木大托盘被他稳稳举过头顶。托盘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一叠密封好的特制小折,封面都印着特殊的暗记。
每一份,都是京城内外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窥探到、又用最快速度传递回来的秘密。
“陛下,今日各处的记档密报,俱已在此。”赢朔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
皇帝叩击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眼睛却没睁开,声音带着一丝午睡初醒的慵懒:“嗯?今日……似乎迟了些?”
赢朔的头垂得更低了一点:“回陛下,因着今儿个瑞雪,又是上元灯会在即,内外各衙门走动频繁,各府各宅出入的人也多,底下盯梢的小子们回话、传递都需更谨慎些,怕露出痕迹。杂家收整核验,也比往日多费了些时辰,不敢仓促误了陛下的事。故而来迟,请陛下责罚。”
话里既点明了客观原因,更强调了谨慎的必要。
“谨慎是对的。”皇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深邃,毫无惺忪之态,清明得如同寒潭。
他目光落在赢朔头顶托盘里那厚厚一叠密折上,“拿裴寂那份来,朕先瞧瞧。”
裴寂,大理寺少卿。这个名字在此时被皇帝单独点出,赢朔心头微凛,面上却无半分迟疑。
他维持着跪姿,举着托盘的右手极其灵巧地一动,拇指和食指从托盘里那叠密折的最上方迅速捻过,精准地抽出其中一份毫不起眼的,动作隐蔽而迅捷。
随即又极其自然地将这份折子放在了托盘最顶端那几份的最上面,往前稳稳一送。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
“唔。”皇帝从摇椅上略略坐直了些身子,目光扫过赢朔稳稳高举的托盘,在那份此刻位于最顶端的密折上停留了一瞬,口中淡淡赞了句,“知道朕要看什么,机灵。”
赢朔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将里衣贴紧。
他头埋得更低:“奴才愚钝,只知为陛下分忧是本分,万不敢揣摩圣意。”
“行了。”皇帝似乎无意深究他这惶恐的剖白,伸出手,两指拈起那份“裴寂”的密折。赢朔立刻放下托盘,双膝着地后撤半步,垂首恭候。
黄绫封面被轻易撕开。皇帝抽出里面的薄纸,借着近旁宫灯明亮的光线,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他看得极快,眼中无波无澜。
经确认,大理寺少卿裴寂在御苑南角暖阁内所饮茶水之中,确已掺入异域奇药“迷陀罗花”。此药性至强,可乱人心智气血。用量不大,且茶水味重,不易察觉。裴寂饮下半盏,药性发作迅猛。暗处所见,其气血翻涌,面赤耳热。
密折用了很大篇幅简要复述了裴寂在南暖阁与同僚交谈的关键词,以及之后在御苑行走直至腊梅林间歇时的一系列细微动作。虽不连贯,却清晰勾勒出一条从公务性交谈到药力发作下独自压抑,最后行向偏僻路径的痕迹。
暖阁内言语骤停,疑似药性发作时强行抑制,呼吸加重,短暂离席借故如厕。复返后与旁人寒暄明显心不在焉,强打精神应付几句即告退离场,步入御苑深处,步履明显虚浮踉跄,数次扶墙喘息,额头可见冷汗,最终驻足腊梅林西北角岔道僻静处,倚树喘息良久。
【暗卫禀报】:此条信息被加了粗墨圈记。
原定暗卫甲、乙轮替盯梢裴寂踪迹。酉时初刻,裴寂转入腊梅林西北岔路,甲缀后入林。林中暗影幢幢,且植株错杂。甲近前方,骤然察觉前方及侧翼岔道有轻微踏雪,枝叶拨动之声,判断不止一路跟踪者!对方约三四人,行动亦极专业,悄无声息,意图不明且同样锁定裴寂。
甲为避免暴露圣上耳目与彼方冲突,暴露身份,当即果断退避,绕行另侧更茂密棘丛小道。然绕行半圈再探至彼处,目标裴寂及那另一路尾随者,皆已踪迹全无!似被另一路引走,或另有通道消失!
皇帝的目光在最后那段关于“遭遇与失联”的记录上停顿片刻。密折的内容如同冰冷的图像在他脑中清晰展现。他合上折子,指尖在那冰冷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
“赢朔。”
“奴才在。”赢朔立刻应声。
“这折子里说,朕派去跟着裴寂的小子,在腊梅林子里撞见了另外一批盯梢的?”皇帝语气平淡,仿佛在问一件寻常小事,“还因为怕惊动人,绕了个圈子,结果把人给看丢了?”
赢朔心头一紧,飞快回忆密折所录,不敢有丝毫添减,立刻回禀:“回陛下,正是。记档上写着,是酉时初刻左右。裴大人独自一人入了西北面的腊梅林深处小路。暗卫甲循例跟进潜伏,便于观察。行至林中岔道密集、枝影横斜之处,甲忽然察觉前路右侧及左后方浅沟处,皆有极轻微的踩雪、拨动枝条之声,远非一人所发,暗合合围盯梢之形。”
他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准确,“甲经验丰富,判断确有多人潜藏尾随,绝非偶然!其隐匿方式及方位,似专为缀着裴大人而来,与奴才们行事暗合,却绝非一路!甲虑及彼等来意不明,若贸然撞破,恐爆发冲突,暴露身份是小,搅了陛下对裴大人行踪的掌控事大。故当机立断,不敢争锋,立刻悄然后撤至左后方一道更深的、布满枯枝棘藤的窄沟内,屏息绕行。”
赢朔的声音保持着平稳清晰:“记档有言,甲沿着那道深沟棘丛,小心翼翼向外围绕行了约一炷香功夫有余,再从另一方向迂回接近裴大人最后驻足的岔口附近。待甲终于潜行至彼处最佳观测点时,却发现……”
他吸了口气,“岔口空空荡荡,雪地上徒留一些杂乱交错的足印,被落雪覆盖了大半。目标裴寂,连同那伙突然出现又极其精悍的尾随者,皆已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出现!”
皇帝沉默地听着,指间那份裴寂的密折已被轻轻揉捏了一角。暖阁内只有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哔剥”声,还有那摇椅依旧固执发出的轻微“嘎吱”声。
光线从高高的琉璃灯罩里透出,皇帝半隐在光暗之间的脸庞显得越发莫测。他将那份记档折子随手丢回赢朔仍举在眼前的紫檀托盘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那伙人……行事倒是缜密得很呐。”皇帝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有离得最近的赢朔,从那话语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重量。
皇帝缓缓靠回摇椅深处,那坚实的紫檀木再次规律地摇动起来。他闭上眼,仿佛只是在享受这暖阁的舒适。过了片刻,才有一句近乎叹息般的低语,如同冰雪落地。
“睿王好大的手笔。”
赢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地面,连呼吸都放轻到了极致。
暖玉温润,铜兽吐烟,沉香的暖意弥漫在广阔而寂静的殿堂内。
窗外,风声骤然尖啸起来,卷起漫天雪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