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吊的阴影在未完成的美术馆穹顶投下移动的几何图形，赵环踩着脚手架间隙的木板走过时，鞋底沾着的混凝土碎屑在金属踏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四月的风裹着沙砾掠过钢筋丛林，他抬手按住被吹乱的图纸，目光落在中庭那片尚未铺装的空白区域——按照设计图纸，这里本该矗立一组不锈钢雕塑，却因甲方临时推翻方案，此刻只余下几个裸露的预埋件，像未愈合的伤口。
“赵工，郭老师的车到了。”施工队长的喊声从下方传来。赵环低头，看见那辆熟悉的白色货车正碾过碎石路，车斗里码着盖着帆布的陶坯，边角处露出粗粝的土黄色，在灰蓝色的建筑骨架间格外醒目。他沿着爬梯往下走，金属 rung 硌得掌心发疼，这痛感却让他想起三天前郭静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如试试用陶土做临时装置？等确定方案前，让泥土先替空间说说话。”
郭静正蹲在货车旁解开帆布绳，风掀起她沾满陶屑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印着窑变纹路的t恤。“带来的都是试片和废弃坯体，”她抬头时眼里落进细碎的阳光，“建筑现场的风比工作室烈，说不定能烧出特别的肌理。”赵环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垢，像某种天然的釉彩，这让他忽然想起自己绘图笔杆上经年累月积下的墨渍——原来他们早已把各自的职业密码刻进了身体的褶皱里。
搬运陶土的工人踩着泥泞走过时，鞋底带起的泥浆在地面晕开不规则的圈。郭静忽然拉住赵环的手腕，指着一处积水洼：“你看，水泥浆和雨水混在一起的颜色，像不像汝窑开片的天青色？”赵环低头，看见灰黑色的浑浊液体里浮着细小的气泡，在风里碎成更细的涟漪。他正想说“建筑规范里这属于不合格的基层处理”，却瞥见郭静正用手指蘸起泥水，在货车侧板上画着弧线，那些转瞬即逝的线条让冰冷的金属板突然有了呼吸感。
“中庭的承重数据我带来了。”赵环从文件夹里抽出打印好的结构计算书，纸张边缘还留着他昨晚验算时折出的直角。郭静接过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标注的红笔数字，像在触摸某种隐秘的韵律。“预埋件的位置太规整了，”她踮脚望向那片空白区域，“不如让雕塑从东南角斜着延伸过来？像溪水漫过石头的走向。”
赵环皱眉：“斜向受力会增加基础荷载，需要重新计算抗倾覆系数。”他蹲下身，用石块在泥地上画出受力分析图，折线与直角构成严密的防御工事。郭静却捡来一块湿润的陶土，在他画的三角形旁边捏出条蜿蜒的曲线：“你看，泥土自有它的承重方式——就像拱桥的弧度，不是靠直线硬撑出来的。”她拇指按压陶土的力度恰好让曲线微微内陷，形成一个既稳定又流动的形态。
施工队午休时，工地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钢柱的呜咽声。郭静把带来的陶坯拆开，碎瓷片、未上釉的素坯、试火时变形的碗碟在地面铺开，像一场小型考古发掘。赵环坐在旁边看她工作，发现她处理陶土的手法带着某种建筑感——捏塑大型基座时，她会先用手掌丈量比例，指节叩击坯体听密度是否均匀，这让他想起自己检查混凝土试块的样子。
“要不要试试？”郭静递来一块揉好的陶土。赵环迟疑着接过，那团湿润的泥土在掌心微微下陷，带着体温般的热度。他习惯性地想用尺子量它的直径，却被郭静按住手：“别用眼睛看，用虎口感受它的张力。”她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引导着他的手指按压、旋转，泥土在两人合力下渐渐隆起，边缘自然形成螺旋状的纹路，像他设计图里从未出现过的自由曲线。
“这是……”赵环看着那团逐渐有了形态的陶土，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无意识地模仿着美术馆穹顶的星轨弧度。郭静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落满阳光：“建筑设计师的肌肉记忆藏不住的。”她拿起一块碎瓷片，斜斜插进陶土侧面，“你看，刚性结构也可以很温柔。”瓷片的锐角被陶土包裹，露出的部分恰好反射出赵环惊讶的表情。
午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郭静把陶坯搬到棚下时，发现赵环正用cAd软件在平板电脑上画着什么。“在算雕塑的重心偏移量？”她凑过去看，却见屏幕上是用曲线工具勾勒的陶土流动轨迹，旁边标注着“雨水冲刷后的肌理模拟”。
“刚才那块陶土的螺旋角度，其实符合斐波那契数列。”赵环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一组金色的螺旋线，恰好与他手绘的陶土纹路重合。郭静忽然想起他送的那本《建筑中的光线诗学》，扉页上标注的天窗角度计算公式旁，他用铅笔描过一行小字：“美是隐藏的数学”。此刻雨丝斜斜穿过棚顶缝隙，在陶土堆上画出细密的平行线，倒像是为这句注解打了个生动的标点。
雨停时，夕阳把建筑骨架染成蜜糖色。他们合力将最后一块陶坯安放在基座上，那组临时雕塑终于显露出全貌：扭曲的素坯像凝固的浪涛，碎瓷片镶嵌的位置恰好对应着穹顶天窗的投影点，最底层的陶土被故意留出指印，每个凹痕里都积着雨水，倒映着上方未完工的钢构网格，像把整个建筑的灵魂都收进了泥土的褶皱里。
“明天可能会被雨水泡软。”郭静用衣角擦拭沾满泥浆的手，语气里却没有惋惜。赵环望着那组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雕塑，忽然明白她所谓的“让泥土说话”是什么意思——那些不完美的裂缝、临时的拼接、注定消逝的形态，恰如他们正在生长的关系，未经雕琢却带着惊人的真实。
他掏出手机拍下雕塑，镜头里突然闯入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的影子棱角分明，像用直尺画出的轮廓；郭静的影子柔和舒展，边缘被晚风揉成模糊的曲线。这两个影子在雕塑旁轻轻交叠，如同泥土与钢筋的相遇，理性与感性的相拥。
“其实结构计算书我改好了。”赵环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如果甲方同意，这组雕塑可以用耐火陶重做，我加了钢结构内撑。”郭静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泛着红，像被窑火熏过的陶坯。远处塔吊的探照灯扫过来，在他设计的穹顶骨架上投下旋转的光斑，那些移动的光点落在陶土雕塑上，仿佛真的有星子坠入了春水。
夜幕降临时，他们踩着满地陶屑离开工地。赵环的皮鞋沾着泥，郭静的帆布鞋底嵌着细小的瓷片，两人的脚印在碎石路上交错，时而平行，时而重叠，像在共同书写一首关于理性与感性的朦胧诗。临时雕塑在夜色里沉默矗立，等待着明天的日出或雨水，而赵环口袋里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他刚画好的细节图：在陶土与钢构的连接处，他特意留了道微小的缝隙，标注着“为风留出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