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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宪之和程颂走了很久,他们没有进入过城镇,毕竟要递交身份凭证和文牒。陈宪之自己是逃跑的,身上自然不会带那种东西。至于程颂……郡主大人似乎没什么生活常识,也没有那东西。

哪怕有那些也够呛能在城中藏下去,青州一直是温钰的势力范围,若一直在青州等他处理完手上的事抽出空来自会派人来抓。

近些日子他们亦听到了大量士兵在到处抓人的消息,百姓们以为是又要打仗征兵,家中青壮四处逃跑避难也算是方便了他们。

身边的暗卫给他们找了简易的路线图由着她挑选目的地,程颂将东西递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决定“璟哥说让我陪你避避风头。你想去哪看看?”

陈宪之沉默,陈宪之摇头拒绝“我不认路。”

他其实挺少出门的,以前在青州后来被送到兖州陈家,掌权后最多在浮姑附近跑跑。到了温家后温钰几乎不间断陪着,他完全不需要操心什么。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交给程颂更保险一点。

程颂无奈接过地图,其实她也半斤八两哈,在西洋一待五六年也认不得多少地方,但现在她身上还肩负着几十号人命还有自家哥哥的嘱托自然要担起责任。

于是强撑起气势一本正经跟他分析“我们现在大概在阜宁郡,再往东走两天就能离开青州了。最近的是去沪上,那里有洋人的轮船,搞到船票就可以一直住在船上,他们受租借法保护不会被朝中势力打扰。避风头那里最合适不过了。”

陈宪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搞到船票。”

“……在西洋是直接花银两买,至于此处应当是大差不差。等会我算算带出来的银两。”程颂忽然有些窘迫,往外跑有点急好像没带多少钱,这些日子借宿和补充干粮好像花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够不够船票。

陈宪之看了她两眼,将自己的匣子递给她。

程颂有些莫名,也不动。陈宪之只好打开匣子递到她眼前“这是二十五万两银票,不过有温家印章,需要分开票兑。”

程颂瞪大眼睛,一把将匣子盖上“你哪来的钱?”

陈宪之垂眸“温钰给的。”

废话,有温家私印不是温钰给的还能是天上掉的不成。她惊讶的是为什么这人逃跑还记挂着带钱跑。

陈宪之答完似乎也想到这层,轻描淡写道“小时候逃跑过,因为没钱就又回去了。有经验。”

“……”这个理由也是很务实了,她恋恋不舍的摸了把匣子,天杀的就没见过这么多钱,而后毅然决然的把匣子给他推回去。

“你孤家寡人的自己留着吧,船票我自有办法。”

陈宪之顿了一下,瞥了眼小郡主泛红的耳朵觉得她可能是不太好意思,慢吞吞把匣子又拿回来“嗯。”

不是他唱衰,他就是觉得小郡主够呛能搞到,这钱迟早得花出去。

程颂跟他确定“那我们就去沪上了?”

陈宪之觉得自己都行,点头。“能先寻个地方让我去封信吗?”

从跟温钰闹翻开始,他应该已经有四个月没有给家中去信了,也未收到过祁述的家书,许是温钰给扣了。

他装傻的时候温钰为了钓他提了句祁述变卖了家财去了京都……地址没提不过八成是知道的,他的信前脚送过去后脚人就得顺藤摸瓜来抓他。

程颂诧异后好言相劝“若是给浮姑去信还是先不必要,温钰的人一直都有盯梢动向,恐会暴露行踪。”

陈宪之谢过她的好意解释道“给我的父亲,我出生在阜宁。”

“啊……这样啊,那我们找个村庄看看有没有纸笔。你去信做什么?”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捅了人家痛处。

陈宪之反应很平淡“还了生养之恩吧。往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程颂盯着他看,青年经过数天的逃亡本就憔悴的脸更是没什么人色,显得他整个人都很单薄像是一片纸。他身上披着一件过大的鸦青色纱衣,里面很空荡短衣和裤子已然很不得体了。以往柔顺漂亮的长发上沾着树叶,原本的珠钗因为过于招摇被他换成了树枝,长发松松垮垮系在脑后……像只野鬼。

程颂吞了吞要留下的口水,被漂亮的脸诱惑的忽略了刚刚他语气的细微不正常偏开脸答应“嗯。”

她哥一直在称赞陈宪之……她好像太肤浅了,只能欣赏到他的脸。

正出神的时候她听到一声低笑。

程颂精神瞬间紧绷,戒备地望向四周。

仔细一听才发觉是属于青年的过于冷淡的音色。

陈宪之正抬眸看她唇角带着弯起的弧度,清透的眸子被一层泪膜覆盖,着盯着人看时能让人产生一种你对他很重要的错觉。

他的声音缱绻含笑“郡主在看什么?”

“……你挺好看的。”程颂抹了把脸被人抓包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又解释了一遍“洋人看多了,头一次见你这样传统的好看。”

“……”这次换陈宪之沉默了收敛了自己的私人情绪挂上假笑谢过她的夸赞。

小郡主是真没什么心眼,和刘璟那副心眼子上长了个人的样子大相径庭,也不像宋师那般稳重……硬要说像个游侠,这是体面的说法,不体面的话就是混混。

陈宪之休息够了缓缓吐了口浊气艰难地站了起来,如果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双腿在不自觉的打颤,他的下巴紧绷跟她说“走吧郡主。”

没办法,身体太弱了。他也想争气但硬性条件不允许,好容易养好点的身体上次被抓回来一顿高烧耗了个七七八八。温钰又不时给他喂点龙骨远志之类的能让他处于精神低迷状态的安神药,这么跑了几天能活着就不错了。

或许他会在去往沪上的路上死掉?这只是一个设想,但他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情绪。

如果我死在这片不知名的土地上,身边是不知我肮脏对我饱含善意的朋友,那我想,哪怕是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设想,他还是挺惜命的,毕竟曾经为了活着付出了不少东西,哪怕是沉没成本堆积起来也不可能不负责任的尝试死一死。

*

泰安十三年慕夏,青州下游漓江被浮尸堵塞入海口造成区域洪涝。

温钰半仰在沙发上听着汇报“郡守是死的?这种破事都要往上报,让他滚。”

兰若抱着文件提醒他“您已经半月有余不理事了。老爷也发过电报请您回去。”

温钰闭眼不语,打定主意懒得理人。

兰若将文件搁下继续说“陛下已至京都,新法不日将施行各州郡,若您不归坤州事宜便会转交给老爷的人……”

温钰叹了口气“找到人了吗?”

“……”她真看不懂温钰了,又不定时发疯了。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心中的情绪,佯装平静回道“奴婢并未收到消息。”

倘若收到消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弄死陈宪之。在温钰的人发现之前,把人杀了。

“他走时只带了那么些银票,受着委屈必然也不会同旁人分说,程宋那妹妹也是个傻的……如何能叫人放心。”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深切地为自己家不省心的孩子操心“让他带了银票走都不知道去兑了用,他哪能过那些苦日子。”

男人真切的愁绪不似作伪每一声叹气都是真情实感。

他给出去的银票上都带了温家主家的私印这部分就只能去温家钱铺中去兑用,只要陈宪之去兑他这边就能收到消息确定人的位置。

可惜她身边跟着的是程颂,虽说刘璟现在顾不上他们两个但到底是郡主,总不能真的身无分文让两人去流浪。

兰若沉默不语,二十万两甚至可能是一县或一郡一年的税收总和,陈宪之才出去半个月能过什么苦日子。温钰还是想人想疯了,已经没什么客观视角了。

“唉……”他抒发完自己的心情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舍得分个眼神给她“既然没有消息我们去瞧瞧小少爷家乡,叫兰素生先带人回坤州。”

他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不成,你带人回去警告警告老头,让他老实配合新法施行。”

施行新法是他们早就进行完的利益交易,既然没在青州把人弄死那所承诺的东西自然也要继续履行。

新法是两方博弈后给出的双方能接受的最大限度让步。

刘璟将三荒控制权分出一部分给他,温钰放弃在百年与洋人的贸易过程中的温家垄断地位,与刘璟分利,允许民间参与。开放控制在他们手中的港口,并为跨洋贸易提供保护。

两方进行兵制改革打乱建制进行改编重组,手下将领全部进行西洋现代化军队培训,军队统一配备枪支军械。连同他们手下兵工厂铁矿厂等产业也要进行清查,在朝廷备案上供。纺织厂、加工厂、科技型人才在必要的时候都优先供给朝廷需求接受调配。

当然温钰觉得这就是屁话,反正他签字的时候是当乐子看的,真到那种时候接受这种条件是看刘璟先死还是他先死,要是刘璟先死他看乐子还来不及哪会出人出力的奔走。

不吹不黑来说,他觉得刘璟也会是他这种心态,对方要死了肯定是先看戏。这部分学出来估摸也就是程衡时的自作多情,八成不是刘璟主笔。

这部分改革和利益重新划分是对他们影响最大的,至于在其他方面倒也是在其次,官制牵扯太大,中央盘根错节,地方更是乱成一锅粥了。刘璟要是先动这个别说他了,站在他那边的就能把他活撕了,不过温钰估摸着那倔驴的脾气迟早得干。

学制改革那边让状元探花郎什么的成为历史了,废除科举取士原则,由朝廷出资推行学堂教育,学习西洋建立大学教育,聘请西洋教授,要求留学人士走进学堂授课……妈的,想起就烦,又不是所有人都和程宋一样有一颗教书育人的心。

还有一些改风易俗的,其中一项是他觉得陈宪之会感兴趣的东西,本想着等带他治好了病就安排给他练手,作为他的敲门砖……只可惜尚未来得及提起。

*

“什么?女子学堂吗?”陈宪之困惑地接过程颂递来的东西,看着报纸上的消息满脸诧异。

程颂身上穿着干练的短衣,长发剪成了齐肩的短发,胳膊上却挎了个不甚相配的刺绣包,她不客气地拽了椅子来坐,给自己倒了杯水,没等回他的话先往嘴里灌。

陈宪之安静的坐在一边等她灌完了递上手帕问道“这是去哪了?”

他们刚到沪上时人不生地不熟先是差点叫人卖了,物理层面上的卖。程颂拉着他向人去打听没有身份凭证如何搞到船票,碰见个心思肮脏的说他有办法,结果领着两个人往人口拐卖的地方走。

也是陈宪之多留了个心眼,在陈家管家的时候那种地方跑得多才没叫他得逞,不然光靠着程颂他们两个还要有一段艰难的逃跑路程。

暗卫把他们救下后程颂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利用最简单的办法,直奔租界寻了个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搞到了两张船票,把他弄上了船。他也被迫获得了一个新名字,杰西卡·格罗夫纳。

程颂搞到的船票是用的两名洋人女性的身份,这也就导致了为了躲避定期的搜查他们必须……特别是他,要做出一些牺牲。

程颂给他买了很多女装回来,在两人的实践下,陈宪之成了一个毫无违和感的女性。虽然骨相什么的没办法更改,但好歹看着是个女人,可以用混血的理由逃过去,在之前温钰的强权下学会的西洋语也能派上用途,让他们俩成功混过了两次搜查。

不过即将到来的第三次搜查并不乐观,据说沪上已经从刘璟手上被瓜分了出去,彻底被温钰的人接手,已经派遣了新的官员下来督促新法施行。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烧到了租界,那新来的市长不知怎么回事一定要彻查租界区,他们可能藏不下去了。

程颂接过手帕好容易喘口气“去了开发区偷摸看了那市长一眼。我们得走了,来的人是荀宁浅。”

如果是别的人那还有转圜或是收买人的契机,但要是荀宁浅……那还不如直接投胎来的快。这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压根不可能松口。他的亲信派下来搜检租借那就一定是一只老鼠都要弄明白谁是谁,他们这样投机取巧的把戏肯定蒙混不过去。

陈宪之是不认人的但他此刻和程颂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也便不多问具体的事“那和女子学校有什么关系?”

程颂一塞给他报纸就指了那女子学堂开办的消息,他实在不知这与他们的处境有何关联。

程颂托着下巴跟他解释“只是我不成熟的设想,开的女子学校仅面对本国女子开放,我们买个身份混进去应当可以逃过荀宁浅的人。”

陈宪之听完提出自己的问题“一则买谁的身份?学堂既然是朝廷兴办那必然会对家庭进行调查,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会读书,富贵人家自然是在沪上有些名气有自己的交际圈,不会卖身份。二则是荀宁浅作为新上任校长,在面对温钰提供资金行办的学堂时万一过来参与观礼我们又当如何,女子学校行办之初必然不会有太多学生很容易就能让人记住看见,说不定还会登报。”

虽然他不知道荀宁浅是谁,但他若是效命于温钰手下那便不应该不知道他是谁,肯定认得他的脸。至于程颂,她时常被程宋刘璟带在身边,但凡在朝廷中排得上号的没有人不会认不出来,何况她还和程宋长了张八九不离十的脸,更是危险。

话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眼程颂,她正苦着脸发呆,这基本就是没有解决办法了,他无奈摇头宣布了这个不成熟计划的命运“不成。”

程颂又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陈宪之扯了扯腰间的裙子绑带面无表情说道“找个贫民窟租房子是最泯然众人的办法。”

那边鱼龙混杂什么人没有,藏在里面再安全不过。最重要的是贫民窟对身份完全没要求,出于政府的三不管地界,里面的人多数是为谋求生计来此的黑户,或者是因战乱天灾逃过来的难民,都没有身份,很合适。

程颂思索着“那我带人先去瞧瞧,回来我们再商量。哦对,你怎么又穿上了?”

陈宪之对这身打扮虽说不抗拒但也不怎么待见,毕竟穿女装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还是有挺大冲击力的。不抗拒不代表接受。

平时在房间里不出去的时候他基本都穿自己的衣服,只有出去甲板放风给别人留下印象时才会勉强穿一下。

陈宪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托郡主的福,查尔斯先生邀请我去吃下午茶。”

程颂闻言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我真为你感到伤心。”

要不还是说陈宪之天赋异禀,简直是老天赏饭吃的家伙。穿上蓬蓬裙,画个妆打伞出去除了过于高大以外和西洋贵妇完全没区别,唱戏的嗓子一夹嗓音分分钟爆改。

他漂亮的过于突出,成功的发挥出了一朵花招蜂引蝶的特性,吸引了一大票西洋男人,争相为他花钱争风吃醋。这些日子光是饭都吃了不少轮了。还收获了不少首饰和小玩意,不过他大部分都让程颂去倒卖给他们当生活费了,只留了几件偶尔带一下糊弄对方。

陈宪之应酬的功夫够程颂学八辈子,眼一弯手一勾训那些好色的洋人和训狗一样,其中对他最狂热的就是那个查尔斯,矢志不渝要给他当狗,尽然陈宪之扯谎说明白自己已经结婚后,查尔斯先生依旧热情表示自己可以当外室。

言行之炸裂,语气之平淡让程颂叹为观止,这些日子每次晚上回来,她都要往陈宪之这边跑听他吐槽那些色鬼。陈宪之有了听众骂得更高兴了,她听八卦也乐在其中,非常双赢。

经过这些日子的吐槽,她从大量陈宪之的谩骂中艰难地剥离出了查尔斯的信息,贵族出身很有钱,在租界有很稳定的工作,住在渡船上是因为本来受邀来参加晚宴看到陈宪之后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在这里买了长期的房间。目前单身,励志于勾搭陈宪之要给他当狗,不对,当外室。

财力方面程颂深有体会,陈宪之扔给她的那些小玩意最贵的绝对出自他手上,随便一个都够他们几个月房费。

不过程颂没见过人,听陈宪之说大概二三十岁看着不大,绿眼金发,会说雅言,标准的西洋人长相身材。

陈宪之这么抗拒和他的交流不光是因为查尔斯的炸裂发言,更多的方面可能在于他馋他身子。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程颂发现陈宪之对于一切馋他身子,对他有不轨想法的人都抱有最大的恶意,并且毫不吝啬于用最恶劣的态度和刻薄的话语对待人家。

哪怕人家从一开始都不带有恶意,他也像只刺猬一般束起一身刺来威慑人远离。防范意识拉满,深刻惯行了出门在外小心一切的理念。

陈宪之对她的忍笑不置可否“他一直想约我下船去租界多次拒绝后感觉他已经起疑心了,你注意一下有问题能杀就杀了。”

她有些莫名“你怎么知道他起疑心了?”

明明感觉查尔斯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要是他有什么变化在陈宪之嘴里早变着法子骂了,最近骂的还是那些老话题。比如什么说话油腻,眼神猥琐,吃饭时恶心他等等。

而且这人可不好搞,在租界里有稳定工作且出手大方的保不准就是哪家的混混子弟外派出来了,杀了可是惹大麻烦。他们行走在外低调最重要,杀人这种事能少干就少干。

“直觉。”他垂眸又解释了一句“他面相不好。”

“……”这个理由也是很随意了,她起身拍了拍陈宪之的肩“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看完贫民窟找到地方我们就跑,你且再忍他两天。”

杀反正不能杀先让他虚伪与蛇凑合一下。

陈宪之叹了口气拿了个扇子准备出门,见程颂还在那站着用扇柄戳她“去睡吧,里面有给你备好的温牛奶。”

程颂被他不定时冒出来的关心感动了一瞬,决定今天目送他出门。毫不意外得了陈宪之一个白眼“我更希望你能帮我脱离苦海。”

他说完毫不留恋的摔门而去,独留在房间内的程颂刚松了口气,未曾想这口气还没吐完离开的人去而复返一脸警惕地推开了门“不要给人开门,稽查队来了。”

她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不是说还要几日才会……”

陈宪之打断她的话“进去躲着,别出来。”

他说完很快拉上门从外间反锁,深吸了口气整理下自己的表情,脸上挂着适时的困惑与慌张看着不远处来势汹汹的稽查队。

查尔斯上船时就发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约到的女士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脸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当时愉悦的心情就败了个彻底。

手杖重重地敲在甲板上,查尔斯将他拉到身后对着稽查队中那位官职最高的先生用洋文说了一串话,陈宪之垂着眸偏过脸去用扇子挡住大半张脸实则耳朵翘高听着他说什么。

听不懂多少。查尔斯用的母语在向稽查队队长表达自己的愤怒,他平时和陈宪之说话一般都用温钰教他的那种语言。两门有相似之处,不过不多,他听他气急语速过快的话还是很费劲。

稽查队长脸色变得很难看“查尔斯先生我们是在奉命行事还请您不要为难。”

他这话一出查尔斯似乎更激动了,接连说了几句话,陈宪之抿唇默默后退了两步,这家伙骂得有点脏了哈。

他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担忧的眼神下垂着眼,眼中蓄着的泪滴恰好往下落,扇子挡着的半张脸给他留下十足的想象空间,轻声劝道“算了查尔斯先生,您还有工作不要为了我得罪他们。”

“不要担心杰西卡,我不能叫他们欺负你。”查尔斯顺势握上了他的手安慰道。

陈宪之撇眉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着他抓着他的手,眼中的崩溃让他想死的心达到了顶峰。虽然他戴着手套,但是谁准你动手动脚的!

他咬着牙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害羞似的避开他灼热的眼神不再开口,活像是个被他个人魅力征服的少女。

这一手给查尔斯直接钓成翘嘴了,当时下也顾不得别的“这位小姐的身份受使馆保护如果你们有异议请让市长来同我要求,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离开,并向被你们冒犯的杰西卡小姐道歉!我的上帝你们真是太粗鲁了,怎么可以对着淑女如此说话,她温柔的脾气竟然被你们如此对待,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还如何为租界服务,我们每天付给你们金钱可不是让你们来冒犯淑女的。”

稽查队的队长剜了躲在他身后用挑剔打量的眼神看着他的陈宪之,这人哪里温温柔柔的,那张嘴和刀子一样无礼,看着就很有问题,也就查尔斯这个被欲望冲昏了头的色鬼才会相信。

但查尔斯既然把人揽到了使馆那边,那他没什么好再说的,他的职权不足以让他继续要求搜查了,于是他躬身对着陈宪之道歉“我为我的无礼向您道歉女士。查尔斯先生市长会亲自拜访您。”

他说完不等查尔斯再说什么带着人离开去往下一个房间搜查。

陈宪之挑眉没想到这人这么干脆就放过了,看来查尔斯的身份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难搞一些。

查尔斯没兴趣理会他们,把人赶走后回头满眼怜惜地看着陈宪之无不心疼道“杰西卡他们把你吓坏没有?还是怪我没有坚持请你去住我给你买的房子,他们实在太粗鲁了,你一个温柔的女士来这里旅游还是太危险了,那些未开化的蛮人会伤害你的……”

他的话实在是太多语速也太快了,在陈宪之耳边一直喋喋不休像一窝苍蝇,他皱皱眉表现出不悦,查尔斯立马收声。

人安静下来他才握住他的手,小声解释“查尔斯先生我要谢谢您今天的善举,您真的在这些日子帮了我很多,帮助我完成了这一场莽撞的冒险,您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但是愉快的日子很快要到了,我很伤心将要告诉您我要离开这个国度了,我的丈夫要来接我回去了……查尔斯先生我不想就这么与您说再见便准备了与您的告别礼物,未曾想今日……原谅我的莽撞再次给您带来麻烦,我只是不希望旁人先与您看到它。”

查尔斯的眼睛完全集中在被握住的手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听他这么说简直心都要化了“杰西卡我怎么会怪你,我只会责怪我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你。你要回家了吗?我……请原谅我的冒昧,杰西卡我愿意当你的情人,请不要离开我! ”

陈宪之被他震耳欲聋的话惊愣在原地连带着他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也没想到反抗,不是哥们,这对吗?这不对吧?

等他回过神来尴尬地推开查尔斯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抱歉查尔斯先生,虽然我很舍不得您但我不能背叛我的丈夫,我很爱他请您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他是疯了才会答应这种见色起意到处发情的公狗的表白。他放下扇子抬头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无不伤心道“我从未敢想过与您在一起,查尔斯先生在这里遇到您就已经是上帝给我的恩赐了,我不敢再奢求其他,原谅我的懦弱,您请走吧。”

求你了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要编不下去了。

查尔斯抬手想要拉住他却被他的扇子挡住,陈宪之伤心欲绝的神色让他几度无法呼吸。他顺势将扇子塞到他手里自己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房门处“这是我来到此处自己做的第一把扇子,查尔斯先生现在我将它送给您……请您不要忘记我……”

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到不可抑制,通红的眼眶眼泪不受控制地垂落,查尔斯手指颤抖地握着那把扇子“杰西卡……”

“不,请不要靠近我。”他摆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手上丝帕拭泪,另一只打开房门“抱歉,我太失礼了,请您先回吧,我收拾好心情晚上陪您用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

说完不等他再回应,迫不及待地钻回了屋内。

他靠在门上闭眼狠狠地吐了口浊气,累死他了真不好糊弄,安安心心让他踹了不行吗。

一睁眼程颂手上拿着瓜子眼神复杂地盯着他,表情欲言又止。

他抬手示意她等会说,十分敬业地起身靠在门边,用巾帕捂住嘴,开哭。

查尔斯听着里面传来的凄凄切切的哭声准备敲门的手又落了回去,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杰西卡……我晚上来接你。”

陈宪之没回话,等外面人彻底没了动静才收声。巾帕被他毫不留恋扔到垃圾桶里,用手拂过眼尾的泪珠,接过程颂递来的水躺在沙发上往嘴里灌。

程颂盯着他眼神复杂“告别礼物?”

“我不骗他了还不算最好的告别礼物?”

“自己做的第一把扇子?”

“那不是你从小摊上随便买的十文钱一个的便宜货吗?”

“很爱你的丈夫?”

他从善如流地答道“实不相瞒,我在还小的时候就和我的丈夫融为一体了,爱他就是爱自己。”

程颂疑惑,程颂追问。

“有个老头当年要娶我,啧,躺床上路都走不了还想那档子事。我和鸡拜的堂,事后把鸡炖了给自己补身子了。”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给他递了把瓜子过去问道“你真要跟他吃饭?”

陈宪之嗑着瓜子冷哼一声“吃个屁,就他这鬼样子肯定拉我去睡觉。”

他还没有收人家点钱,听他说两句油腻情话就奉献自身的觉悟。

他说“别吃了,收拾东西跑。”

程颂不是很慌“跑去哪?我们应该已经被盯上了,那个督察队的人刚刚对他称呼是外使,几个使馆的外使中只有一个叫查尔斯,全名是查尔斯·珀西。恭喜你,这是整个沪上租界势力最大的那个,跟着他你肯定能发财。”

“……如果我一定要发财我现在为什么跟着你在沪上呢?我应该在温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温钰伺候着!”他咬着牙骂道“我特么不想伺候人,真是狗屎又惹上疯狗了。刚才说被盯上什么意思?”

程颂觉得他真的带点说法在身上配合解释“你真信他要给你当狗啊?我觉得他不一定会尊重你那个不知名丈夫,你知道的,西洋人都沾点变态,用强的估计也不是不行。”

“……”陈宪之唇角勾起一个僵硬的微笑,刚刚通红的眼眶还没消下去带着些微肿,配合上他现在想死的神情,那可真是……像劝不回来的。

她咂咂嘴觉得这样打击他人可能真的会寻死“我觉得还是要尝试一下,你换衣服,我们跑。”

她扔下瓜子往里间去拿东西,等她提了箱子出来陈宪之卸完妆换回了男装,长发松松垮垮束着让程颂看了直摇头“我们把你头发剪了吧?”

“……”陈宪之欲言又止的眼神落到她脑袋上,瞧了瞧她的发型又想了想自己的清白,闭上眼艰难点头。

荀宁浅眉毛皱起,看了眼站在一边窝囊的稽查队长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是的,我们已经开始在租界检查证件,不合规的人会进行遣返。查尔斯不是很配合,他身后的势力如此授意想必与兖州有关。”

温钰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手上高脚杯中的液体被他晃来晃去,浅红色的液体沾染到杯体呈现出一种如血的艳色“查尔斯·珀西整个沪上嘴硬的骨头……刚上任嘛不被重视也正常,给他找点事做,年轻人很好糊弄的。”

“家长,珀西家族与您向来交好……此番如此莫不是……”

“谁和他们玩,一群疯狗。”温钰搁下酒杯,从手边的匣子上取了根烟叼在嘴里,嗓音散漫“找机会,杀了他。”

荀宁浅眉头紧皱“不若与京都商议,刚刚经历青州事件,现在惹出事端不利于新法惯行。”

“珀西那边已经和刘璟接触了,我们不需要三心二意的盟友。”

“可……”

“又不是叫你现在杀,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人的名字罢了。”他笑了一下“荀宁浅,沪上可是块肥肉好好干。”

荀宁浅垂眸应道“属下明白。”

“别这么说话,你又不是卖给我了。我们不是合作关系吗?”他笑了一下紧接着挂断了电话。

要真是卖给他还好,兰家两兄妹是如此处境明眼人都看得到。与温钰合作的反倒都没什么好下场,刘璟相必是明白最清楚那个,温钰背刺盟友的事屡见不鲜,前有刘璟后有即将出事的珀西家族。

荀宁浅吐了口浊气,从脑袋里强行驱逐危险的想法起身吩咐“别站着了,我们去见查尔斯外使。”

不管查尔斯出于什么理由拒绝配合,他这一遭都是要去的,他要替温钰摸清楚珀西家族的立场才能确定下一步计划。珀西家族是兖州海域外洋人军舰的重要支持之一,倘若他们倾向于刘璟一方那温钰所控制的南边很难保有目前的和平现状。

沪上作为兖州之下,全国第二大港口被盯上是理所当然的。温钰将沪上交到他手里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决心拿他当刀,将兖州与沪上彻底分割开来。

他没办法拒绝,等这个机会他等了很多年。他要借此机会向温钰证明他的价值,也要向宋稚证明。

希望查尔斯识趣一点不要让他无功而返,他要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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