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初冬的时候,宫中宫女内侍们也都齐齐换上了新衣。
杨佩宁闲来无事,夜里同扶桑槐序还有芙娘几人打叶子牌。
连彰难得放假,便隔着一道帘子,在另一边温书。
正打到兴起时,窗外响起簌簌的声响。
不似落雨时的滴答淅沥,扰人心神。
它的声音,安静,轻盈而优雅。
槐序扭头看去,顿时指着窗外惊呼:“娘娘快看,下初雪了!”
杨佩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彼时银白色的雪密集,如漫天花瓣静谧飘落,被窗棂内四溢出来的温柔烛光映照着,如梦似幻,美得令人失声。
主仆几人遂丢了牌,连输赢都不顾了,杨佩宁抽了连彰手里的书,一同搬了凳子到廊檐下看雪。
不一会,明仲又搬了烛台出来,凭着烛光,槐序和芙娘几个趁兴便打起了雪仗。
都是女孩子家,捏的雪团子松松软软的,也不大,丢在身上最多在衣服上留下些许雪渣子,疼是一点都不疼的。
但这也架不住玩得高兴,将连彰也看得眼热了。
杨佩宁也不拘着他和一众宫人们,便叫她们喜欢的都去耍一耍,倚华宫正殿,顷刻间都是欢声笑语,后来连内侍们也加进去,战况便更加激烈起来。
杨佩宁坐在垫了厚绒的红木椅上,见状嘱咐明仲,“初雪了,叫小厨房做些饺子吧。自打我有孕以来,整个倚华宫都绷着一根弦,借着这次机会,阖宫一同乐一乐。再煮些姜汤,到时都喝上一碗,驱寒,也暖胃。”
明仲笑着躬身,“奴才们也是许久没吃饺子了,有娘娘惦记着,阖宫上下必定都欢喜得很。”
杨佩宁笑看她一眼,叮嘱,“别忘了小厨房的人多封些赏银,这会子就他们还忙着呢。”
明仲颔首,“娘娘思虑周全,奴才这就去。”
扶桑从殿内拿了汤婆子出来的时候,杨佩宁正笑眯眯看着连彰等人玩乐。
扶桑将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又帮她将狐裘合拢,不透一点儿风进去,而后站在她旁边,同看着满殿的热闹,素来稳重的她,眼角眉梢也不由自主染上烛光映照过来的暖意。
“三殿下平日里总是自己拘束着自己,小小的人儿心事重重的,如今这样多好。”
扶桑是亲眼看着杨佩宁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连彰也是她亲眼看着出生的。
对于连彰,扶桑既有对主子的尊敬,也有对自己孩子们的关心。
杨佩宁闻言莞尔,“是啊。这孩子,平日里瞧着老成持重,可终究还是个孩子。这个年纪,本该是这个模样。”
“三殿下勤勉,也是想替娘娘分担的缘故。小小的人儿,却有操不完的心呢。就连皇子所的夫子们,对三殿下无一不是夸赞之言。”
杨佩宁心中却是苦涩蔓延,“正因如此,我才更心疼他。连彰早慧,承担了原本不该他这个年纪承担的责任。”
扶桑看着在雪地中欢快跑着的连彰,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王府那一场初雪下时的模样。
“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许是看连彰看得太入神,杨佩宁并未听清她这话。
“嗯?”
她抬头看扶桑,扶桑许久没看到她眼中透露出这样清澈的目光,怔忡了好一会子。
良久,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
“初雪下,百事安。娘娘和三殿下,还有小公主,一定会都会平安顺遂,福寿无穷。”
杨佩宁冲她一笑,回过眼要去看连彰。
电光火石间,她才反应过来,猛得抬眼看向扶桑。
可扶桑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似乎是去给她换烛台去了。
杨佩宁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手掌微微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宫中人向来以子为贵,皇嗣未曾降生前,都会以生个男孩这样的话语来提前恭贺,底下宫人们为讨主子高兴,更是尊崇这一话术。
扶桑为什么会笃定她这一胎是位公主?
她从未同扶桑等人说起过此事……
未几,扶桑回来了,带来了明亮的烛台,将桌案上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下。
杨佩宁静静地望着她宁静的侧脸。
扶桑忙完事情,抬头时,冲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杨佩宁忽而不愿意去深究了。
不管是猜测也好,还是怎么都好,她坚信经过她考验的扶桑不会害她。
生命中总有些人值得她去赌一赌。
若她实在眼拙,最后扶桑还是背叛她,她也认了。
即便再重生十回呢?
她也依旧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信任的人。
她回以一笑,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下,同我说说话吧。”
扶桑愣了片刻,随即点头,但没有坐在连彰的红木椅子上,而是抬了一个矮绣墩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底下皇子和宫人们欢笑一团,廊檐下,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过往的人和事。
雪下得愈发大了,烛台上的火光渐渐矮下去。
不知何时起,殿外的人也渐渐减少,殿内灯光愈发红盛,饺子的香味便四溢开来,飘遍了倚华宫的各个角落。
杨婉因望着桌案上冷掉的饺子,眼中的光也跟着暗淡下去。
“初雪都下了,陛下还是没来看过我。”
菊韵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菊韵你说,陛下是不是知道赵嬷嬷的事情了?”
“怎么会呢,”菊韵下意识安慰她,“赵嬷嬷的证词里头并无姑娘,您也是受害者之一。何况赵嬷嬷已死,当初那些证据也都不在了。”
“那陛下为何不肯来我这里呢?”她喃喃,“不是说,我怀着福星吗?陛下连福星都不喜欢了吗?”
“不会的,这些时日边关战事吃紧,陛下只是太累了。倚华宫陛下不也没去吗?”
有了菊韵反复的强调,杨婉因才觉得心安。
“将这饺子撤了,我不想吃。”
菊韵给了墨菊一个眼色,沉默良久的她便上前来,乖顺地将东西搬走。
只是她觉得有些疑惑。
二姑娘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呢?
看着陛下哭,看着陛下笑。
从前的二姑娘,好歹也是京城中的才女,人群中的亮眼明珠,哪怕是面对豪族公子们的邀约,也都从来看不进眼里。
可如今的她,不再吟诗,不再作画,一门心思只想着陛下什么时候来,陛下什么时候走。
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走出房门的时候,墨菊看见正殿的方向烛火大盛,不同于平日。
这样大张旗鼓的架势,一般只有陛下亲临或是御前赏赐到了。
“初雪临京城,陛下惦记着各宫娘娘,特令御膳房做了饺子送到各宫。”
倚华宫来的,是新上任的少监小银子。
他生就一张圆脸,笑意绵绵时,如同福娃一般瞧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杨佩宁上一次见他时,他面上都是狼狈血迹,看不出模样来。
严格意义上,这是第一回正式见面。
看着他这样的笑脸,忍不住封了一个好大的红包。
乐得小银子捧在怀里,连着说了好几声谢,笑得见牙不见眼,更显可爱。
杨佩宁笑着亲自端了一碟子饺子到他手里。
“先贺你升迁之喜,再向你道初雪临京之喜。这饺子是我小厨房做的,有劳你们顶着雪夜跑这一趟。”
小银子欢喜得不行,好听的话跟不要钱的往外蹦。
惹得杨佩宁笑意都没断过。
待得他走了,望着那饺子,她下意识便夹了一个要放入嘴里。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什么,又停下来。
槐序顿时凝神,“娘娘,这饺子有问题吗?”
杨佩宁摇头,面上喜意尽退。
“为什么会是小银子来?”
槐序一开始还不觉得有问题,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对。
“是啊,依照陛下对倚华宫的看重,即便不是曹监正,也该上程让来。这次怎么换了小银子?”
扶桑忽而想到什么,眼神幽冷。
“这些时日,宫外纷传宫中将有祥瑞福星诞生之事。天气渐冷,我朝将士难耐严寒,北狄和西戎却不怕,眼看着战事吃紧,陛下恐怕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初雪降临之时,祥瑞福星降世,天佑大景!
这样的吉兆,可安民心,更可扰乱敌方军心。
一举数得。
而这,不过只需要一碗催生之药罢了。
杨佩宁和扶桑对视一眼。
两人所想在此刻不谋而合。
杨佩宁放下筷子。
“今日陈合松告假不在,他没验过的东西,我不吃。”
她信不过皇帝,更不愿意拿妙仪来赌。
明仲眼神顿时含了冷色,看向那饺子的眼神只差没将它丢出去。
“若这饺子里真有东西,娘娘明日便不该一如往常……御赐之物,娘娘可以不吃,但不能让皇帝和旁人知道您没有吃。”
可现下没有医师在,她根本无从判断饺子是否有异。
杨佩宁冷哼一声。
“这也不难。里头有没有脏东西,一试便知。”
说罢,她起身,“御赐之物珍贵难得,不与姐妹同享怎么好?把斗篷拿来,本宫要亲自去霓裳殿一趟!”
做了这样的打算,赵端必定派人在暗处盯着倚华宫的动静好随时探知消息。
她倒要看看,这催生药要是到了杨婉因嘴里,他着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