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县令是在自己的庄子里宴请一众新晋秀才的。
五月末，庄子里一片花团锦簇，粉白的荷花，粉紫的紫薇、木槿，橙色的凌霄花、萱草，洁白的栀子、珍珠梅……
初夏天气暖融融的，为了能在宴席上展现最好的精神面貌，富有文采、诗情的才俊们纷纷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风采。
“林兄来的真早啊！”
“毕竟要面见县令和欧阳学政，早些来留点好印象。”
“林兄这次可惜，本以为你能拿下案首，谁知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子抢了风头。”
林盛仍笑意浅浅：“哪有什么事是一定的。”
“是这次院试第二的林秀才吗？在下十分钦佩您的才学，你做的那两首诗实在出色，我都背下来了。”
铜东林氏也是书香门第了，虽说没有出过什么大官儿，但往上林盛的祖父、父亲都是三甲进士。
尽管同进士是进士中最低的一层，但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已经是永远够不到的高度。
一门两进士的林家如今又多了个秀才，很难不引人注意。
不过这一张张恭维的面庞之后有几分真情实意就值得商榷了。
林盛也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他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而在花园另一角，几个衣着稍显普通的秀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尴尬。
他们家境不显，这次考试名次也不高，在外面还能有些面子，在这里实在是不敢冒头。
“你，你好……”
“嗯？”正在赏花的男子悠悠然转过身，就见身后站了个姿态略显局促，脸涨得通红的男人。
“你，你也是不好意思去参加他们聊天的吗？哦，我，我是来自丰长的李贺。”
最后一名那个呗。
男人挑了挑眉：
“你来自丰长，那你知道丰长的季尘吗？”
“季，季尘？听说过没见过，他那种名次高的肯定也不会理咱们的。
我觉得一会儿咱们这些人在后面坐着，尽管积极回答学政、县令的问题，表现出不卑不亢的一面，努努力也许能压前面几名一头，你觉得……”
“哎呀，案首来了。”男人一拍手中折扇往前走，完全没有理会李贺那些话。
表现好？表现好有用吗？
是指着学政收你为学生，还是指着后面乡试能加分？
别惹人笑了。
男子径直走到季尘面前，折扇挥开：
“季公子，在下徐不言。”
季尘点头。
徐不言眯眼微笑，将季尘上下打量一番。
与穿的“花枝招展”的众秀才不同，季尘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影青色束腰长衫，仅衣袖、衣摆处绣了雅致的蓝草纹。
尽管朴素如此，他也仍是一众秀才里最出众的。
所谓人靠衣装，可对于真正容貌姣好的人，只需打扮的干净整洁就已经足够。
听说季尘来了，一众秀才们也纷纷围过来。
“季公子，你看过林公子的答卷吗？你觉得他和你比差在哪里？”
季尘看了眼迫不及待问话那人：
“你是？”
“他是第十六名的闻茂才。”徐不言抢答。
季尘多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闻茂才：
“我没看过林公子答卷，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我比你好在哪里。
一来你基本功夫不够扎实，帖经、墨义各有一处错误。
二来诗赋第二题题意把握不够精准，衍生的内容不够切题也不够大气，我诗赋作答不够出彩，但起码回答上言之有物。
三……”
季尘一条条说下来，直说的闻茂才脸红脖子粗，偏偏反驳不了。
就在这时，庄子里的小厮前来：
“各位秀才公，宴席已经备好，请诸位随奴才来。”
——
进入宽敞的会客大厅，迎面是一幅巨大的山水屏风。
屏风前面摆着两张高些的桌椅，往后三张桌子一排，一共摆了十排，众人按名次依次落座。
谢县令和欧阳学政已经入座，一众读书人纷纷躬身见礼。
虽说不用跪拜，但该有的礼仪不能失。
两个积威甚重的中年男人往下扫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落到穿着影青长衫的青年身上。
谢县令：“不必多礼，都坐。让各位青年才俊等了那么久，大家应该也饿了，自便吧。”
桌上餐食丰富，有鱼有肉，有酒有菜有点心，但几乎所有秀才都没心思吃。
县令与学政互看一眼，脸上都带了笑。
曾几何时，他们也像这些年轻人一样，拘谨怯懦，在宴席上不敢吃东西喝酒，生怕露出一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呃……
然后他们就看到正在慢条斯理吃东西的季尘。
“季尘你很饿吗？”闻茂才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季尘缓缓咽下食物，抬头：
“县令赐食，吾甚感激。且吾为贫民之子，深知一粥一饭，一米一粟来之不易，不想浪费粮食，认真吃完有什么问题吗？”
“呃……”闻茂才回答不上，也知道自己这样太鲁莽了，但他就是记恨刚才季尘在众人面前让自己下不来台。
两位大人眼中带着欣赏。
欧阳学政道：
“季尘说的不错，本官也是农家子出身，在家里吃饭从不浪费，也教导子女不许浪费。
在外面倒是为了颜面有所收敛，如今看来倒是本官自己狭隘了。节约粮食哪里会是丢人之举？”
说罢他也拿起筷子夹起鱼肉吃了起来。
谢县令也是这般。
这下秀才们倒是不用再端着了，事实上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早上也只吃了一点果腹。
便是担心在宴席上想出恭或者做出其他不雅之事（放p），叫其他人看了笑话。
吃完饭，谢县令和欧阳学政便询问起秀才们这段时间的安排，大部分人都说在家中学习或是去恩师处继续接受教导。
季尘也老实回答：
“每日会看书两个时辰，除此之外便是带孩子、去田里看看禾苗生长情况，做些家事。前两天去了岳父岳母家拜访。”
这倒是引起了欧阳学政的好奇：
“本官怎么听闻你和你夫人关系不太融洽？”
季尘拱手回答：
“小生与妻子成亲不过三年有余，且刚成亲那会儿都还太过年轻懵懂。
小生一心求学忽略了妻子的心情，如今想来妻子当时有些小脾气也是因小生不够体谅关怀。
更何况她不仅要操持家事还要照顾孩子和母亲实在不易，一切都是小生做得不够……
如今小生与妻子把话说开，遇到问题开诚布公，很多问题也便解决了。我与她现下相处十分恩爱融洽。”
季尘很清楚，欧阳学政既然问了就说明他知道的很多，自己也没有刻意隐瞒，只不过措辞上粉饰一二。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看起来那样冷漠的男人也会说这种亲昵缱绻的话。
看季尘耳朵微红，欧阳学政也促狭地笑了。
后面便是两位大人中规中矩的提问，一众秀才纷纷抢答。
季尘没有刻意出头，只在被点名的时候才起身作答。
即便如此，谢县令和欧阳学政还是为他的学识赞叹。
“你可考虑好是去县学还是府学学习了？”
欧阳学政这一问就连谢县令都有些紧张起来。
谢县令自然希望季尘留在县学，到时乡试若有所收获也算是他在任时的功绩。
虽说在府学那边考中举人也算，但头功肯定记在府城那儿……
可他也很清楚府学比县学好，不止是师傅更为优秀，能提供的资源如课程设置、藏书、最新的考试风向，甚至衣食住行的保障都要好的多。
换位思考，他要是季尘也会毫不犹豫选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