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释的金粉,勉强涂抹在仁和医院IcU的观察窗上。沈默躺在惨白的光晕里,胸口那道新生的、蜿蜒如如意柄的莹白疤痕,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又诡异的玉质光泽。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引着皮下细微的玉色丝线,如同沉睡巨兽的脉络。监护仪的数据在临界值边缘颤抖,发出单调却紧绷的“嘀嘀”声。
病房外,陈青云——或者说,青云子最后存在的证明——那枚焦黑的锁魂针残骸,静静躺在无菌地板上,针尾半片焦糊的太极符纹,如同被焚尽的蝶翼。
门被无声推开。
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院长周世昌。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嘴角却挂着一丝与医院肃穆格格不入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他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檀木匣,匣内红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本边缘焦黄卷曲的《异玉考》。书页间,那片薄如蝉翼的金箔拓片,螭龙双目处,两点新鲜欲滴的朱砂红得刺眼,仿佛刚刚从心脏剜出。
“沈先生,感觉如何?”周世昌的声音温和,脚步却精准地停在距离病床三步之遥,视线贪婪地扫过沈默胸口的玉痕,最终定格在那两点朱砂上。“多亏了陈医生…的牺牲,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真是医学奇迹。”他特意加重了“牺牲”二字,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惋惜。
沈默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像是破旧风箱的挣扎。
周世昌微笑着,将檀木匣放在床头柜上,正对着沈默的脸。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间那片金箔拓片。指尖触碰到螭目朱砂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粘稠的阴风凭空卷起!病房内的温度骤降,监护仪屏幕瞬间被一层蠕动的血红色静电雪花覆盖,发出滋滋的噪音。床头柜上的《异玉考》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翻动,最终停留在记载弘治血如意的那一页。粘稠如油的黑血,从泛黄的纸页深处汩汩渗出,迅速蔓延,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墓土腥气和铁锈味。
“看啊,沈默,”周世昌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非人的尖利与狂热,他的金丝眼镜片上诡异地映出两点猩红,如同拓片上的螭目,“这才是真正的‘国宝’!承载着大明龙气,吞噬了无数忠魂烈魄的…不朽之物!”他猛地指向沈默胸口,“而你,是它选中的新鼎炉!比那个短命的蒋琮…更完美!”
随着他的话音,沈默胸口的玉痕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色光芒!那道蜿蜒的疤痕疯狂搏动起来,皮下无数玉色丝线贲张凸起,在他皮肤下急速游走、蔓延!它们不再满足于潜伏,而是如同苏醒的根须,贪婪地汲取着沈默体内残存的生命力,试图再次构筑那覆盖全身的玉化网络!剧烈的疼痛让沈默猛地弓起身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嚎,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沉淀了五百年黄沙与血海的死寂。他的目光穿透了扭曲的空间,死死盯在周世昌的脸上。一张脸——尖嘴猴腮、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毒蛇——与此刻周世昌的面容在沈默的视网膜上轰然重叠!
“王…振…”沙哑破碎的字眼,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喉骨,从沈默的齿缝间挤出。这是蒋琮被割喉前,最后嘶吼出的名字!那个假传圣旨、断送蒋家满门的监军太监!
周世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扭曲成一个极端怨毒与狂喜混合的表情。“蒋琮!你这莽夫的残魂还没散尽?!”他猛地撕开自己笔挺的西装外套,扯开衬衫!在他同样苍白的胸口,赫然也烙印着一个扭曲的、暗青色的印记——那并非如意,而是一枚残缺的、滴着污血的…司礼监印!
“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周世昌的声音彻底脱离了人类范畴,变成尖利的鬼啸,“当年没能吸干你的精魂,让你带着怨气封入血玉…今天,我要连本带利收回来!用你这具蕴养了玉魄的躯壳,重开血祭!这朱明的江山龙气,合该由我王振…永世执掌!”
他双手猛地按在《异玉考》上,沾染着书页黑血的指尖,狠狠戳向金箔拓片的螭龙双目!
“醒来吧!吾皇的‘国煞’!吞噬他!”
噗!噗!
两点螭目朱砂应声爆裂!粘稠如活物的暗红色血浆喷射而出,却没有落地,而是在空中急速膨胀、扭曲!血浆翻滚,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在其中沉浮、哀嚎——有身披残甲的士兵,有布衣褴褛的民夫,更有无数身着大明官袍、却面目狰狞的虚影!这些都是五百年来,被血玉吞噬、被皇权献祭的忠良冤魂!它们被强行糅合,在翻腾的血浆核心,一颗鸽卵大小、由纯粹怨毒与污秽皇权凝结而成的“国煞”核心疯狂旋转!这颗核心散发出的威压,远比蒋琮的血魄珠恐怖百倍!病房的钢化玻璃观察窗瞬间布满蛛网裂痕,仪器外壳在无形的压力下吱呀变形!
“吼——!”
血浆翻涌,一只完全由污血、碎骨和凝固怨念构成的巨大骨爪猛地探出,五指箕张,带着撕裂空间的厉啸,朝着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沈默当头抓下!爪心正是那颗旋转的“国煞”核心,核心深处,隐隐浮现出弘治帝冷漠、嘉靖帝诡笑的帝王叠影!
死亡的阴寒冻结了沈默的骨髓。他眼睁睁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骨爪落下,五百年前野狐岭的绝望与此刻IcU的死寂疯狂交织。蒋琮的怨吼在灵魂深处炸响:“恨啊——!” 青云子引雷焚身的决绝画面如闪电划过脑海!陈青云碳化前最后的低语在耳边回荡:“…锁魂…镇魄…”
就在骨爪即将触及他额头的千分之一秒——
当啷!
地上那枚焦黑的锁魂针残骸,针尾那半片焦糊的太极符,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坚韧的金光!这点金光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沈默心口玉痕深处残留的、属于青云子的最后一丝至阳道元!
“呃啊——!”沈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他濒死的躯壳深处轰然爆发!他残存的左手,以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速度,猛地抓向胸口那道搏动着的、灼热如烙铁的莹白玉痕!
五指如钩,狠狠抠了进去!
没有血肉撕裂的触感,指尖触碰到的,是坚硬、冰冷、带着玉髓质感的能量核心!那是被青云子引九霄神雷重创、又被陈青云以生命封印、最终残留在他心脉深处的玉魄残骸!此刻,在“国煞”核心的刺激下,在锁魂针残骸的共鸣下,在沈默自身绝境中迸发的、融合了蒋琮五百年怨气与沈默两世不屈意志的狂暴力量下,这块沉寂的残骸…苏醒了!
嗡——!
沈默胸口玉痕光华大放!不再是“国煞”的污秽暗红,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内蕴雷霆碎光的莹白!狂暴的能量顺着他插入胸口的五指奔涌而出,在他掌心凝聚、压缩!
“你们…不是要养料吗?!”沈默的声音嘶哑破碎,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老子…喂你们…吃个够!!”
他那只插入自己胸膛、缠绕着雷霆玉光的左手,用尽全身残存的生命力,朝着当头抓下的污血骨爪…狠狠捅去!目标直指骨爪掌心那颗疯狂旋转的“国煞”核心!
噗嗤!
莹白缠绕着雷光的手指,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瞬间贯穿了粘稠的污血和怨念,狠狠刺入了那颗鸽卵大小的“国煞”核心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周世昌(王振)发出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啸!他胸口的司礼剑印疯狂搏动,黑血狂喷!
被刺穿的“国煞”核心骤然停止了旋转。核心深处,弘治帝冷漠的虚影、嘉靖帝诡笑的叠影,瞬间被沈默掌心爆发的、融合了雷霆与玉魄残骸的狂暴能量淹没!紧接着,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吸力,从沈默插入核心的手指上爆发!
轰隆隆——!!!
整个医院,不,是整个城市的地底,传来沉闷如巨龙翻滚的巨响!养心殿深处,那道贯穿了五百年的玉玺裂痕,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猛地扩张!粘稠腥臭的黑血,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脓疮被挤破,从裂痕中狂喷而出!但这喷涌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一股反向的、恐怖的吸力从裂痕中爆发!
透过病房墙壁,沈默和王振的眼前,同时炸开一幅跨越时空的血腥幻象:
养心殿地底,一个由无数骸骨垒砌、以玉玺为阵眼的巨大血池正在沸腾!池中浸泡着难以计数的、身着各朝官服或甲胄的尸骸!此刻,血池中央裂开巨大的旋涡,池中骸骨、怨魂、还有那积累了五百年的污秽皇权煞气,如同百川归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抽吸,顺着玉玺裂痕打开的通道,跨越虚空,倒灌而来!目标——正是沈默插入“国煞”核心的那只手!
这才是真正的血祭!不是献祭沈默,而是以沈默的身体为通道,以他掌心的玉魄残骸为引,反向吞噬朱明皇室积累五百年的“国煞”根基!
“不!我的龙气!我的江山!!”王振(周世昌)彻底疯狂,他胸口的司礼监印寸寸龟裂,身体如同充气般膨胀变形,尖嘴猴腮的太监面孔在西装革履的现代人皮下剧烈挣扎,试图扑向沈默。
但太迟了!
倒灌而入的滔天怨气与污秽龙气,如同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国煞”核心脆弱的平衡!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灵魂!那颗由弘治、嘉靖两代帝王虚影支撑的“国煞”核心,在沈默掌心那点莹白雷光的引燃下,在倒灌的污秽洪流冲击下,如同被铁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爆碎!
“啊——!!!”王振发出最后一声混合了太监尖啸与院长哀嚎的惨叫。他膨胀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污血混杂着破碎的内脏从七窍狂喷而出!胸口的司礼监印彻底崩解,化为焦黑的灰烬。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彻底灰败之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与绝望。
爆碎的“国煞”核心化作一场污秽的血雨腥风,夹杂着无数怨魂最后的尖啸,在病房内肆虐。污血骨爪寸寸瓦解,化作腥臭的黑烟消散。《异玉考》连同那片金箔拓片,在能量风暴中瞬间化为飞灰!
风暴的中心,沈默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倒灌的污秽能量和核心爆碎的冲击,几乎将他撕碎。心口那道莹白的玉痕疯狂闪烁,皮下玉脉网络明灭不定,贪婪地吸收着逸散的污秽能量,却又被其中蕴含的狂暴怨念冲击得几欲崩溃。他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与无数怨魂的嘶吼中沉浮,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
就在这意识即将消散的边缘,一点微弱却无比温暖坚韧的金光,自他紧握的左手掌心透出——是那半片焦糊的太极符纹!它如同风浪中最后的灯塔,牢牢护住沈默一丝残存的神魂。
同时,心口玉痕深处,那块被强行激活的玉魄残骸,在吞噬了海量污秽能量后,其核心一点至精至纯的玉髓本源,在太极金光的护持下,顽强地抵抗着怨念侵蚀,并开始反向净化那些狂暴的能量!污秽被剥离、怨魂被超度,只剩下最原始、最精纯的生命能量,如同温润的泉水,开始反哺沈默千疮百孔的躯壳。
风暴渐息。
病房内一片狼藉,墙壁布满蛛网裂痕,仪器东倒西歪,冒着黑烟。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弥漫。
沈默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血污和焦黑能量的痂壳。唯有胸口位置,那道蜿蜒的莹白疤痕,在污浊中显得格外清晰。疤痕之下,微弱但平稳的心跳,透过痂壳的缝隙传来。
砰…砰…砰…
如同新生的鼓点。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彻底停歇。金色的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洒满大地,穿透布满裂痕的观察窗,落在沈默被污垢覆盖的脸上,落在那道莹白的玉痕上。
那道玉痕,是噬主凶玉的墓碑,刻录着五百年的血泪与疯狂。
亦是斩断轮回的勋章,铭刻着忠魂的怒吼与道者的牺牲。
更是通往未知的印记,沉淀着吞噬的污秽与…新生的微光。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拂过沈默的眼睑,他覆盖着污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