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江清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无论一旁的岑阙多少次扭头观察,她自始自终专注看前方,然而眼角余光还是时不时瞥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关节随着操控的动作凸起,筋骨力量感明显。
在庭审时她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法庭上,握手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此刻在密闭空间里,一举一动都在视野底下被放大,内心也隐隐躁动——她好像还想再握一握,他的手。
这种想法钻进脑子里的时候,江清月咬着下唇,眨了眨眼睛,意图在无人察觉之时扼杀掉。
将近一年半的空窗期,馋点儿也正常。
江清月如是安慰自己。
岑阙以为她在思考案子,开口劝慰道:“还没有宣判,也许结果并不会那么糟糕,赵律师这种打法非常危险。”
江清月在与赵宛妍见面时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想听听岑阙的见解,于是终于转头,问:“怎么说?质询和法庭辩论阶段她优势很明显。”
岑阙平静地陈述:“她以法不溯及既往为切入点,摘掉了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这一项罪名,她应该也是利用这一点,劝服康效忠承认15岁那次发生过关系,以此来论证之后那一次,被告以为证人是自愿的,以争取宽大处理。但是,既然承认了在14至16岁期间发生过关系,那就很难让法庭相信在14岁之前没有动手动脚,在这一项上,法庭会倾向肯定证人证言。而14周岁之前,无论女方是否自愿,他都够罪,强奸罪与猥亵儿童罪数罪并罚,量刑不会如他所愿的那么理想。”
“其实,如果康效忠拒不承认,公诉方的论证成本会很高,结果也是殊难预料,且上诉不能加刑,情况也并不明朗,”阙观察她的神情,见她若有所思,应该是想到了,于是继续提示:我们能想到,赵律师一定也能。”
江清月惊诧:“律师诱导被告人认罪是违规的……”
岑阙:“不必然。最后一次发生关系,事实清楚,证据比较充分,拒不认罪也有从重量刑的风险,赵律师只要将认罪的好处和风险都告知被告人,由被告人自行决定,是没有问题的。”
刑辩律师往往很难在良知与律师义务之间找到平衡点。但赵宛妍在这个案子当中,做到了。
“我们那一届的女生当中,我所知道的,就只有她做了刑辩律师,其实我一直是很佩服她的……”江清月想起大学时候的一些事:“你知道吗,以前交换课堂的时候,她讲的主题是《满清十大酷刑》,天,那时刚大一,大家还不熟呢,她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讲那些东西面不改色,台下大家都在捂眼睛了……”
她聊往事,整个人很放松,神采奕奕,漂亮又鲜活。恰逢红灯,岑阙停稳了车,歪着脑袋看她,答道:“这确实不知道。”
“你知道吗”不过是个语气词,他这么一接话,倒有种逗趣儿的意味,江清月顿了顿,稍稍偏过头去,对他显而易见的“示好”视而不见。
岑阙笑容里有纵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讲的什么主题?”
江清月也不知怎么的又被他拓展话题了,淡淡道:“忘了。”
他仍看着她,明目张胆地打量,似要看出什么似的,绿灯亮起,他毫无察觉,或者说刻意不察,后行的车辆不断鸣笛催促,岑阙才回正身体,启动车子前行。
江清月手机震动,是宗樾来电。不知怎的,她下意识瞥了眼岑阙,才接起电话,贴上离他更远的右耳。
“宗律师,有事吗?”
岑阙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但目不斜视。
宗樾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听说曾女士的案子进展顺利,你不应该有所表示?”
“曾女士?”案子不是她负责的啊?
“秦律的客户曾女士,”宗樾强调:“你们今天不是和邱总摊牌了吗,谈判这么顺利,我透的消息帮上忙了吧?”
摊牌了?谈判顺利的话,曾映真应该不必背锅了,无论如何,江清月都替她高兴。至于宗樾那点消息,秦霜宁恐怕早就搜集好了,他给不给,都丝毫不影响进度和结果。
想起秦霜宁喝咖啡那日的提点,江清月没揭穿,客套道:“那宗律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喝杯咖啡?”
话音刚落,一旁的岑阙扭头看了过来。江清月体感车速骤然放缓,噪音减弱,电话对面的音量都显得突兀起来。
“又要一杯咖啡打发我?”宗樾这人擅长蹬鼻子上脸。
江清月没好气:“那两杯?”
宗樾:“江清月你!”
江清月瞥一眼驾驶座,急于结束这次通话:“那你说怎么表示?太贵我可请不起。”
至少把范围框定在吃喝,别再要求她别的了。
宗樾轻易上套妥协:“行,好歹请我吃顿饭。”
江清月:“嗯,什么时间?”
宗樾:“还在星城,没个准儿,等着我吧。”
这是什么施恩语调?换作平日江清月早怼他了,但现在不是时候,她只是“嗯”了声:“挂了。”
“回见。”
“嗯,回见。”
车内寂静,岑阙竟没问宗樾有什么事,她也没主动提。
很快,江清月发现他们车速极慢,身旁不断有车辆超车过去,岑阙仍不紧不慢地保持自己的节奏,她实在忍不住,瞥他一眼:“岑律师,你下午不用上班吗?本来就不顺路,你不需要开快点吗?”
岑阙扭头:“原来你知道我不顺路。”
江清月语塞:……分明是他自己说顺路要送。
当然,她默许了。并且还给了个“不好打车”的台阶。
“我也知道,益补居附近挺好打车的,”他如有读心术,忽然便反将一军,语气没什么波澜,平静得如同风雨欲来:“我们都说了谎,算不算扯平了?”
为了这一段独处的路程,两个人都扯了个由头,谁也不无辜。
他戳破这些,要做什么?
或许是车速过缓的原因,又或许是脑容量过载,江清月忽然觉得有点闷得慌。
下一秒,车辆忽然加速往右侧偏移,从右转车道快速驶离主路,而后精准地驶入树荫处仅剩的车位当中。一系列操作丝滑如同本能,她几乎感受不到顿挫。
她忍不住去看他异常平静的侧脸,莫名有了迎敌的紧张感和压迫感。
这似乎是条居民区内部道路,周围门店林立,食客悠闲往来,市井气十足;而道旁栾树遮天蔽日,让车内显得尤其阴郁寂静,与车外如同两个世界。
岑阙的声音,像是两个世界的分割线:“你从前说不找同行,这个想法,有没有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