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卷着细雪,从祠堂雕花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卷得梁上的幡旗簌簌作响。守祠堂的老嬷嬷往铜香炉里添了三炷檀香,青白的烟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殿内彻骨的寒气。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望着供桌前那道单薄的身影——苏桃正围着半人高的榆木箱子打转,鼻尖冻得发红,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凝成雾。
\"大小姐,这天儿怕是要下大雪了。\"老嬷嬷颤巍巍开口,目光扫过苏桃身上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裙,\"您就穿这点儿,可怎么熬到天黑?\"
苏桃没应声,只顾着用袖子擦箱子上的铜锁。那箱子是她今早从库房拖来的,底部装着不知哪个机灵鬼安的滑轮,在青石板地上碾出\"咕噜噜\"的声响,惊得梁上筑巢的燕子扑棱棱飞了一圈,又缩回巢里啄毛。
\"嬷嬷放心,\"她终于撬开铜锁,露出里面油乎乎的油纸包,一股浓郁的酱香混着花椒味瞬间弥漫开来,\"我给列祖列宗带了'暖身神器'——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过嘛。\"
话音未落,祠堂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氏的尖嗓门像把冰锥子戳进来:\"苏桃!你把什么腌臜东西拖进祠堂了?!\"
她身着石榴红锦缎披风,领口缀着雪白的狐裘毛领,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汤婆子的丫鬟。一进门,她便嫌恶地皱起眉,捏着绣金帕子掩住口鼻,那披风上的狐毛扫过供桌,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福荫后世\"的匾额上。
苏桃慢悠悠直起腰,故意把箱子挡在祖宗牌位前,掀开一层油纸,露出油亮的酱肘子:\"继母您来得正好,尝尝我特意让厨房做的秘制卤鸡?这花椒是从蜀地运来的,辣得够劲儿,最适合驱寒了。\"她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油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老嬷嬷看得眼晕,连退三步靠在柱子上,手里的香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大小姐!这可是祖宗牌位前,使不得使不得啊!\"
\"饮食怎么了?\"苏桃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一边对着牌位拱手,\"祖父您当年在边关打胜仗,不也得先吃饱饭才有力气杀敌?您看这卤鸡炖得酥烂,连骨头都能嚼碎,比您那会儿啃的硬窝头可强多了。\"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护甲在袖中掐得咯咯响:\"你......你这是对先祖大不敬!若让外人知道,定北侯府的嫡女在祠堂摆卤味宴,我们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大不敬?\"苏桃扬了扬手里的卤鸭掌,那掌尖还挂着红亮的卤汁,\"比起某些人偷偷往我汤里加巴豆,想让我拉得下不了床,我这算什么大不敬?\"她突然凑近王氏,压低声音,\"继母您仔细闻闻,这卤料里是不是加了点'特别的料'?跟您上个月送我那碗'滋补银耳汤'一个味儿呢。\"
王氏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丫鬟身上。那暖玉镯子在她腕间晃了晃,映着祠堂昏暗的光,竟有些发寒。苏莉连忙上前扶住母亲,水绿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油渍,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母亲也是担心您,祠堂阴冷,怕您冻着......\"
\"担心我?\"苏桃把卤鸭掌往供桌上一拍,油花溅上\"显考定北侯之位\"的牌位,\"担心我就该多送点热乎吃食来!您瞧瞧这祠堂,比我那蘅芜院还冷上三分,不吃饱穿暖,我拿什么力气反省?\"她忽然指着王氏披风上的狐毛,\"继母您这披风真暖和,雪白的狐毛,摸着跟云朵似的。要不借我披两日用用?您穿这么富贵,祖宗们看了也觉得浪费不是?\"
老嬷嬷看着供桌上渐渐摆满的卤味——酱肘子、卤鸡爪、麻辣兔头,甚至还有几个油乎乎的卤蛋——吓得扑通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不停磕头:\"列祖列宗恕罪......恕罪啊......\"
王氏正要发作,祠堂外传来永宁侯的咳嗽声。他穿着件藏青色常服,手里捧着个暖手炉,一进门就被满屋子的卤味香呛得又咳了几声。
\"咳咳......桃儿,\"他看着供桌上摆得像酒席般的卤味,又看看王氏铁青的脸,太阳穴突突直跳,\"祠堂乃庄重之地,岂容你在此胡闹?\"
\"爹您可算来了!\"苏桃眼睛一亮,立刻递过一个油乎乎的卤鸭腿,\"您快尝尝这卤味,比王氏上次送我的'补药汤'好吃百倍。我跟您说,这卤料里加了八角、桂皮,还有......\"
\"够了!\"永宁侯接过鸭腿,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含糊道,\"既然让你在祠堂反省,就该有个反省的样子——春桃,把这些......呃......吃食都收起来,别污了祖宗牌位。\"
\"爹!\"苏桃惨叫一声,扑到箱子上,\"这都是我的'思过食粮'啊!您看这天儿多冷,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思过?我要是饿晕了,列祖列宗肯定会怪您苛待女儿的!\"
王氏在一旁冷笑道:\"老爷您瞧,她这哪里是反省,分明是把祠堂当成了酒楼!\"
永宁侯瞪了苏桃一眼,却趁王氏不注意,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厨房新做的芙蓉糕,刚出炉的,快收起来别让人看见。\"
苏桃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赶紧把油纸包塞进背后的麻布袋,嘴上却还嘟囔着:\"还是爹疼我,哪像有些人,就知道让我饿肚子......\"
等永宁侯连哄带劝地把王氏拉走,苏桃立刻把箱子里的卤味全倒在供桌上,还特意在祖父的牌位前放了个最大的卤鸡爪:\"祖父您别客气,多吃点,吃完了帮我教训教训那个坏继母。\"
老嬷嬷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佛珠都忘了捻。苏桃却吃得不亦乐乎,啃完卤鸡啃鸭掌,还嫌不过瘾,又摸出个酒壶来——那是她偷偷藏在箱子底的桂花酿,琥珀色的酒液在陶壶里晃悠着,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嬷嬷,您也来一口?\"她晃着酒壶,\"暖身子。\"
老嬷嬷连连摆手,吓得躲到柱子后面去了。苏桃耸耸肩,自己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辣意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
月上中天时,祠堂外的雪下得紧了,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苏桃裹着春桃送来的旧棉被,缩在箱子旁边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只没啃完的卤鸭。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月洞门外传来,混杂在风雪声里,若有若无。
\"谁?\"苏桃一个激灵醒过来,抄起旁边的卤鸭掌当武器,警惕地望向门口。
月光透过门缝照进来,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他肩头,却仿佛舍不得融化。
萧策靠在廊柱上,看着祠堂里那个裹着棉被、晃着腿啃卤鸭的少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玉牌。亲卫低声在他身后禀报:\"王爷,王氏本想让大小姐在祠堂冻上几日,再'恰巧'送来感冒药,顺势让她染场重病,好把掌家权彻底夺过去......\"
\"谁知她把祠堂变成了卤味铺子。\"萧策接过亲卫递来的暖手炉,目光却没离开祠堂内。空气中弥漫的花椒香混着酒香,竟意外地不难闻,甚至比他书房里燃的龙涎香更有生气。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说永宁侯府嫡女在祠堂摆宴,当时只觉得荒谬,此刻亲眼所见,却觉得比沙盘上那些枯燥的兵棋推演有趣得多。尤其是看到苏桃对着牌位说话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像只护食的小兽,偏又带着点憨气。
\"王爷,夜深了,雪越下越大了。\"亲卫提醒道,担心自家王爷在这寒夜里冻着。
萧策没动,只见祠堂里的苏桃突然坐直身子,对着牌位拱手:\"列祖列宗啊,不是我不想反省,实在是王氏那婆娘做的'好事'太多,我得吃饱了才有力气琢磨怎么怼她——您说对吧,祖父?\"
牌位上的金字在烛火下静静反光,苏桃却自顾自点头:\"就是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我这是要跟反派斗智斗勇,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她抓起酒壶往空中一敬,\"来,祖宗们,我先干为敬!\"
廊柱后的萧策端着暖手炉的手微微一顿,指尖触到炉壁的温热,却莫名想起方才苏桃指尖沾着的卤汁——想必是暖的。亲卫跟在他身后,眼尖地看见自家王爷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惊得差点把佩刀掉在雪地里。
祠堂内,苏桃打了个饱嗝,忽然指着牌位旁跳动的烛火:\"春桃你看,那火苗晃得像不像王氏气歪的脸?\"
春桃捂着嘴笑得肩膀直颤,苏桃却突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小声点,说不定有'帅哥'在偷看呢。\"她晃了晃酒壶,故意朝着月洞门的方向扬声道,\"喂!外面那位穿月白衣服的,雪天寒夜的,要不要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萧策的脚步猛地顿住,落在肩头的雪花簌簌滑落。亲卫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拔刀护主,却见自家王爷非但没动怒,反而抬手止住了他。
月光下,苏桃素衣上沾着几点油渍,头发用根红绳松松束着,手里拎着半只卤鸭,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她歪着头看向月洞门的方向,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仿佛笃定了外面有人。
\"没胆就算了,\"见外面没动静,苏桃撇撇嘴,把卤鸭往供桌上一放,\"春桃,咱们来玩'猜谜'游戏——就用这卤鸡爪当赌注,输了的人要把剩下的鸭掌全吃掉!\"
三日后,雪过天晴。王氏顶着黑眼圈,气冲冲地闯进祠堂,本想看看苏桃是否冻得嘴唇发紫、咳嗽不止,好名正言顺地\"关心\"一番,再顺势把她挪回蘅芜院\"调养\"。
谁知一进门,她就被满屋子的卤味香熏得退了半步。只见苏桃正坐在蒲团上,把刚送来的卤牛肉分给几个洒扫的小丫鬟,自己则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正是永宁侯昨晚偷偷送来的,据说还是老侯爷当年的珍藏。
\"苏桃!\"王氏指着供桌上堆成小山的鸡骨头和空酒壶,气得声音都在抖,\"你......你还真把祠堂当成你的膳房了?!\"
\"继母您来得正好,\"苏桃抹了抹嘴,举起个空了的卤味油纸包,\"昨儿的卤味吃完了,酒也喝光了,您让厨房再送点来?顺便带床更厚的被子,夜里看星星有点冷。\"她指了指窗棂上结的冰花,\"您瞧这冰花多漂亮,就是有点冻脸。\"
王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苏桃脸颊红润,眼神发亮,哪里有半分病容?再看看下人们手里捧着的卤味,显然都被苏桃收买了。她精心策划的\"冻病计\",竟被这丫头用几包卤味轻松化解,反而让她在祠堂过得比在蘅芜院还滋润!
\"你......\"王氏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差点晕厥过去。苏莉连忙扶住她,低声劝道:\"母亲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不值当?\"王氏甩开女儿的手,指着苏桃,\"再让她这么闹下去,整个侯府都要被她丢尽脸面了!\"
就在这时,老嬷嬷端着个食盒走进来,看见王氏立刻福身:\"夫人,这是厨房新做的芙蓉糕,大小姐说......\"
\"闭嘴!\"王氏厉声打断,狠狠瞪了老嬷嬷一眼。她现在看见任何吃食,都觉得是在嘲笑自己的计谋失败。
苏桃却笑眯眯地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果然是热气腾腾的芙蓉糕:\"还是厨房刘婆子疼我,知道我爱吃甜的。\"她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对着王氏晃了晃,\"继母您要不要尝尝?比您那'加料'的汤好喝多了。\"
王氏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走,苏莉连忙跟了上去。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苏桃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王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至少这一局,她赢了。
祠堂外,阳光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苏桃坐在门槛上,晃着腿吃芙蓉糕,春桃在一旁收拾着空了的卤味油纸。
\"小姐,您说王氏还会使什么坏招?\"春桃忧心忡忡地问。
苏桃咽下嘴里的糕点,拍了拍手:\"管她使什么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反正我就记住一条——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她晃了晃麻布袋,\"对了,你去厨房问问,东街那家卤味铺今天有没有新出炉的麻辣兔头,多买几个来,我晚上边看星星边啃。\"
春桃笑着应下,刚要走,却见一个小厮跑过来,手里捧着个食盒:\"大小姐,这是......这是镇北王府送来的。\"
\"镇北王府?\"苏桃挑眉,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油纸包,散发出浓郁的卤味香——麻辣兔头、酱香排骨、卤鸡爪,甚至还有她昨天念叨的麻辣鸭掌!
\"谁送来的?\"苏桃拿起一个兔头闻了闻,香气勾得她直咽口水。
小厮挠了挠头:\"送东西的侍卫说是......王爷吩咐的,说看大小姐喜欢,特意买来尝尝。\"
苏桃啃兔头的动作一顿,想起那晚月洞门外的月白色身影,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就知道,那个高冷王爷肯定在偷看!
\"行吧,替我谢谢你们王爷。\"苏桃挥挥手,把食盒递给春桃,\"快收起来,别让王氏看见了又找茬。\"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的书房内,萧策看着亲卫呈上的\"祠堂卤味宴\"速写画像,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画上的苏桃正抱着个卤鸭腿啃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沾着油星,旁边的牌位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无奈。
\"王爷,\"亲卫小心翼翼地问,\"那东街的卤味铺......还要继续包下来吗?\"
萧策放下画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茶味寡淡,远不如祠堂里那股混合着卤香、酒香和檀香的气味来得有趣。
\"包。\"他淡淡开口,\"让他们每天换着花样做,送到永宁侯府蘅芜院——记住,要热乎的。\"
亲卫:\"......\" 王爷,您确定这不是在养小宠?
而此刻的苏桃,正抱着镇北王府送来的麻辣兔头,对着祖父的牌位笑得一脸狡黠:\"祖父您看,我说什么来着?吃饱了不仅有力气斗反派,还能引来'投喂'的帅哥!您在天有灵,可得保佑我多来点这样的'艳遇',顺便再赐我几包好吃的卤味吧!\"
祠堂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沾满油星的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整个春天的星光。而远在王府的萧策,看着窗外渐渐消融的积雪,第一次觉得,这冗长的冬日,似乎也快到头了。毕竟,有那么个鲜活有趣的小身影,正在某个祠堂里,用一包卤味,搅热了他沉寂多年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