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彻底沉入了死寂的泥沼。独眼彪像一块被毒液泡烂的破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某个臭水沟深处。他那十几个磕头如捣蒜的手下,被彻底打散,塞进了历锋手下各个角落,成了最驯服的苦力。赌档、暗娼馆、小偷窝点,再无人敢抬头直视那个裹着靛青棉袍的身影。敬畏变成了纯粹的恐惧,如同面对天灾。
历锋的屋子,那股腐败甜腥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像凝固的毒血。墙角堆积如山的份子钱,黄白刺眼,散发着铜臭,此刻却像一堆冰冷的废石,毫无价值。他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碗早已冷透、凝结着厚厚油花的肉汤。
他缓缓抬起右手。袖袍褪至手肘,露出的景象足以让最凶悍的泼皮呕吐。青紫色如同蔓延的尸斑,从手掌一路爬到了上臂!皮肤干瘪枯槁,布满深坑般的溃烂疮口,暗黄的脓水混合着粘稠的黑血,如同活物般在坑洼里缓慢蠕动、渗出。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筋骨撕裂般的剧痛。
那溃烂的深处,盘踞的阴毒之力如同饥饿的毒蛇,每一次搏动,都在疯狂吮吸着这具躯壳残存的生机。
体内,脏腑的隐痛不再是间歇的抽刺,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被无数毒针反复穿刺搅拌的酷刑。源自骨髓的寒意日夜不休,厚棉袍裹身,也如坠冰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虬结如铁的肌肉正在失去最后的活力,变得如同风干的腊肉,僵硬而脆弱。力量在流逝,生机在枯萎。那晚在“快活林”轻易碾碎独眼彪的邪异力量,每一次动用,都在加速这条通往腐烂坟墓的滑行。
《五毒残篇》上的警告,每一个字都在他腐烂的血肉里尖叫。
药!必须要有药!
帮主内院飘出的清冽药香,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带着致命的诱惑,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也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深潭般的眼底,冰冷与疯狂无声地绞杀。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帮主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那日在堂上如同实质水银般的威压,从未消失。自己这只“毒虫”,在帮主眼中是什么?一个观察邪功的样本?一头等着养肥再宰的牲畜?
但…他还有价值!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吐信,在绝望的寒潭中亮出獠牙。他猛地攥紧左手!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价值!超越所有凡俗头目的价值!如同当年疤脸从烂泥里把他捡出来,看中的就是他这条烂命够贱,够狠,够不要脸,能替他去咬人,去舔刀!
现在,他历锋的价值,就是这只溃烂的手掌!就是这身修炼了《五毒残篇》却还没死的邪异力量!这是疤脸不敢碰、碰了必死的东西!而他历锋,活下来了!他成了帮主手下唯一一个拥有“超越凡人”力量的工具!一把足够锋利、足够诡异、足够让所有不服者胆寒的刀!
赌一把!赌帮主需要这把刀!赌自己的“价值”,能换来活命的“药”!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与其在腐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不如用这残存的烂命,去搏一线生机!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起脏腑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站稳。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孤注一掷的冰冷决绝。
他走到墙角,从那堆冰冷的铜钱银角子里,翻出一个小巧却异常沉重的檀木盒子。这是他压箱底的货——一块品相极好的羊脂玉佩,是前些日子从一个败落的富户家里榨出来的,价值远超他上缴的所有份子钱。这是他最后的“敲门砖”。
他仔细地,用一块干净的细布,将盒子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脏腑的剧痛,脸上那层十年打磨出的、面对上位者的谦卑面具瞬间覆盖了所有的疯狂与决绝。
他整理了一下靛青的棉袍,将那只溃烂到小臂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完全缩回宽大的袖袍深处,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腐败气息泄露出来。
“开门。”他对着门外沉声道。
守在门口的心腹手下连忙推开门,看到历锋手中捧着的那个精致檀木盒,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看到历锋那张平静到可怕的脸,立刻低下头,不敢多问。
历锋捧着盒子,一步一步,走向帮主所在的内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脚下如同踩着烧红的炭火,体内的虚弱和剧痛如同跗骨之蛆。越是靠近内院,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带着奇异生机的药香气就越发浓郁。
这香气,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疯狂刺激着他袖中溃烂手臂里蛰伏的阴毒之力,也疯狂撩拨着他求生的欲望。他强行压制着右臂的痉挛和体内力量的躁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谦卑的面具。
院门口,依旧是那两个太阳穴微鼓、眼神锐利的守卫。看到历锋捧着盒子走来,守卫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劳烦通禀帮主,”历锋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属下历锋,有要事求见。”
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进去通禀。很快出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等着。”
历锋垂手侍立,捧着盒子,姿态恭敬。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卷过,吹动他棉袍的下摆。内院里飘出的药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勾魂夺魄。袖中的溃烂右手,因压制和渴望而剧烈痉挛,冰冷的脓血不断渗出,浸透了内衬的布料。体内的隐痛如同钝刀切割,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志。
他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外表平静,内里却在承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再次无声开启。
“进来。”守卫的声音依旧冰冷。
历锋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气血和痛苦,捧着盒子,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的药香混合着紫檀木的沉厚气味。巨大的桌案后,帮主依旧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那块温润的玉佩,眼神平静淡漠地看向走进来的历锋。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再次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包裹住历锋全身。
“帮主。”历锋走到堂中,双膝毫不犹豫地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触地,姿态卑微至极。他双手高高捧起那个精致的檀木盒。
“属下…属下无能!未能为帮主分忧,反劳帮主挂念前番之事!属下…属下惶恐无地!此乃属下偶然所得一块古玉,虽微薄,聊表寸心,求帮主…求帮主开恩!”他的声音带着惶恐的哽咽和极致的恭敬,将盒子高举过头顶。
帮主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手指依旧摩挲着玉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压在历锋弯曲的脊背上,让他几乎窒息。
许久,帮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有事?”
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历锋心上。
时机到了!
历锋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层谦卑惶恐的面具如同瓷器般片片碎裂!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伪装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的疯狂和坦诚!
他直视着帮主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利的、破釜沉舟的嘶哑:
“帮主!属下该死!属下…属下有事隐瞒!当年疤脸从老狗处得来的那本《五毒残篇》和‘五毒引’…疤脸没敢炼!他怕死!他给了属下!”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
“属下…属下炼了!没死!熬过来了!”
“属下这身邪功,就是炼那《五毒残篇》来的!疤脸不敢碰的东西,属下碰了!疤脸熬不过的生死关,属下熬过来了!”
“属下知道这功法凶险!反噬要命!属下快撑不住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指向自己缩在袖中的右臂,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这条胳膊…还有这身子…都在烂!都在被那鬼东西从里往外啃!”
“属下不想死!属下…属下对帮主还有用!”
他死死盯着帮主,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的火光,嘶声喊道:
“属下能打!比疤脸能打!比所有头目都能打!属下这条烂命,只要还有口气在,就是帮主您手里最毒最狠的刀!您指哪,属下咬到哪!绝无二话!”
“求帮主…求帮主赐药!能压住这反噬的药!让属下…让属下再多活些时日,多为帮主效命!”
“只要活着!属下这条命,以后就是帮主您的!”
话音落下,空旷的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历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回荡。他依旧跪伏着,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身体因激动和体内的剧痛而微微颤抖。那只高举着檀木盒的左手,指节捏得发白。
时间仿佛凝固。无形的压力沉重得如同山岳。帮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他身上,似乎要穿透皮肉,直视他腐烂的骨髓和那丝挣扎的阴毒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世纪,或者只是一瞬。
帮主的手指,终于停止了摩挲玉佩。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掠过历锋高举的檀木盒,落在他深埋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后颈上。
“药渣,”帮主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道赦令,击穿了死寂,“内院库房,角落黑坛子里的,每日一勺,化水吞服。”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桌案上袅袅的药烟,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管好你的地盘。守好规矩。”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