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太庙》载:\"凡宗室重罪案宗,需缮写罪证三副本,一藏皇史宬,一奉太庙祧庙,一存刑部司寇房。封匮用玄铁锁,灌以匠人血融铜汁,非御史台金吾卫合符不得启封。\" 永熙三年八月廿七,寅时初刻。太庙祧庙的铜灯在晨雾中明明灭灭,谢渊立在太祖皇帝的十二旒冕服画像前,獬豸补服的下摆垂落如瀑。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御笔真迹 \"刑赏忠厚之至论\",目光在 \"刑\" 字末笔的顿挫处停留 —— 金匮上的玄铁锁芯泛着冷光,里面封存的三十七具匠人骨殖,每具指骨上的火漆灼痕,在铜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如同他这些年查案路上,留下的斑斑血印。
欲加之罪何患无,铁骨冰心照汗青
永熙三年八月廿七,卯时正刻。太庙享殿的沉香气息裹着晨露的清凉,谢渊手捧描金漆匣,掌心沁出的冷汗将匣面的金漆都洇出了浅痕。匣中《萧烈朋党录》的纸页间,夹着三十七片指甲盖大小的匠人骨殖,边缘的细密刻痕,是匠人临终前用牙齿咬着碎瓷片刻下的 —— 他认得这些刻痕,就像认得自己掌心被毛笔磨出的老茧,那是青龙山矿洞的王老汉、砖窑的陈六、私矿的李五…… 三十七双手,三十七道断指之痛,此刻都凝在这小小的骨片上。他抬眼望向台阶下的礼部尚书周廉,对方蟒纹补服上的银线在晨光中闪烁,却遮不住眼底的慌乱,眉尖紧紧蹙着,像在纠结该如何开口阻拦。
\"御史大人,\" 周廉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又强撑着倨傲,玉圭在手中攥得太紧,指节都泛了白,\"宗室之事,关乎天家体面,岂可与匠人贱籍……\"
\"天家体面?\" 谢渊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冷,手掌重重敲在金匮上,回声震得享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太祖皇帝开国时便说 ' 犯法者,虽亲必惩 ',此刻太祖御笔就在此处,周大人是看不见么?\" 他掀开匣盖,三十七具指骨在晨光中泛着青白,每一根都短了一截,断口处的骨茬还带着灼烧的焦黑,\"这些,是青龙山矿洞三十七名匠人被斩断的右手食指!他们中,有的刚满十二岁,有的已近花甲,却都因魏王府一句 ' 铸器缺料 ',被生生斩断手指!\" 他喉结滚动,砖窑废墟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匠人的血、燃烧的窑火,此刻都化作胸口的一团火,\"周大人每月收受的千两 ' 宗藩体面银 ',每锭银子底部的浅凹血痕,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匠人断指时,血珠渗进模具留下的印记!\"
周廉的脸瞬间煞白,手中的牙笏 \"当啷\" 落地。他望着金匮内的指骨,三年前魏王府长史递来银锭的场景如潮水般涌来 —— 那时他只当是普通的铸币瑕疵,如今想来,每一道浅凹都是一声惨叫,每一滴血痕都是一条人命。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次子戴着和田玉扳指炫耀时,那扳指的温润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浑身发颤。
谢渊从袖中取出《匠人血税账》,账册边缘的孔雀蓝水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去岁霜降,周大人为次子纳征,收下的五千两 ' 体面银 ',\" 他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千钧,\"换来了那枚翡翠扳指吧?可知道,这五千两银子,是匠人李五被斩断三根手指,在砖窑烧了三年砖才换来的?\"
\"你……\" 周廉盯着谢渊眼中的冷光,忽然想起那年砖窑大火。那时他途经现场,看见一个年轻御史跪在焦土上,怀里紧攥着一卷边缘焦黑的谏章,指缝间渗出的血渍染红了章首 \"匠人血书\" 四字,面前横陈着几具烧得蜷曲的尸体 —— 此刻他才惊觉,那具右手食指残缺的遗骸,正是如今封入金匮的匠人陈六。他望着谢渊手中翻动的《匠人血税账》,册页间飘落的矿渣与当年砖窑废墟的残烬别无二致,那些被他视作 \"官场常例\" 的 \"体面银\",此刻在眼中都化作了匠人断指时飞溅的血珠,颗颗砸在他“良心”上,让他喉头泛起腥甜。
永熙帝的步辇声从殿外传来,谢渊趁机将《朋党录》与骨殖装入金匮。玄铁锁 \"咔嗒\" 扣合的瞬间,他将砖窑案的匠人断指骨插入锁芯 —— 那节指骨的关节处,斜切面的角度,与周廉袖口翡翠扳指的雕纹竟分毫不差。这不是巧合,是私军砍断匠人手指时的力度,是逆党罪行的铁证,是天网恢恢的印证。
片尾:
申时初刻,谢渊独坐太庙西庑,听着祧庙传来的锁匠加固金匮的声响。他想起周廉被带走时,嘴里还在喃喃 \"体面…… 天家体面\",心中一阵悲凉 —— 所谓的 \"天家体面\",不该是包庇宗藩罪行的借口,而应是守护律法尊严的担当。太祖御笔 \"刑赏忠厚\",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用血、用骨、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
\"大人,\" 千户呈上从周廉书房搜出的玉佩,\"与魏王府私军图腾一致。\" 谢渊接过玉佩,触手生凉,佩身的云纹里嵌着极小的指骨碎屑。他认得这碎屑,是匠人陈六的断指,三年前陈六就是用这节断指,在砖坯上刻下 \"丙巳年秋\",那是他女儿出生的年份。此刻,这碎屑嵌在玉佩里,像一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他逆党的罪行有多深重,匠人有多无辜。
酉时初刻,太庙的钟声响起,浑厚的钟声震得金匮上的玄铁锁微微发颤。谢渊望向享殿外的獬豸碑,碑首的独角在暮色中勾勒出坚定的轮廓,正如他此刻的心境。正如《石灰吟》中的诗句,自己这些年,不正是经历了千锤万凿、烈火焚烧么?从砖窑到太庙,从匠人断指到宗藩朋党,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让真相越来越清晰。獬豸补服的青金石纽扣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他知道,只要金匮还在,匠人骨殖还在,《血税账》还在,这天下的公道就不会被掩埋。
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终成清白。谢渊握紧笏板,仿佛握住了父亲的手,握住了无数匠人的希望。当明天的太阳升起,他将继续在金銮殿上,为了律法的尊严、为了匠人的公道,敲响正义的晨钟 —— 哪怕千难万险,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