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门外的草叶上。
小青村医馆的木门刚打开。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马大夫!马大夫救命啊!”一个中年汉子满头大汗,背着一个枯瘦的老者冲了进来。
后面跟着一个抹泪的妇人和两个半大少年。
“怎么了?”马淳立刻放下手中药草迎上去。
汉子小心翼翼地把老人平放在诊床上。
老人闭着眼,脸色蜡黄,只有嘴唇哆嗦着,发出压抑的呻吟。
“马大夫,”汉子喘着粗气,指着老人的左腿,“我爹这腿!疼!疼得受不了啦!整夜整夜地嚎,觉都睡不成!”
徐妙云放下针线走了过来,递上一杯温水给汉子。
汉子摇摇头,顾不上喝。
马淳俯身细看老人。
老人的右腿僵硬地微曲着,裤腿下露出一截萎缩变形的小腿,显然是陈旧性瘫痪。
但汉子指着喊疼的,却是那条完好的左腿。
左腿看起来毫无异状,既无红肿也无破溃。
“疼的是这条好腿?”马淳手指轻轻搭上左腿膝盖上方,确认道。
“对对!就是这条好腿!”汉子急切点头,“您看,好好一条腿,怎么就能疼成这样?怪得很!”
旁边抹泪的妇人也忍不住开口:“是啊,马大夫,好多大夫看过了,都说是装的,要么就说我爹疯了!说他那条瘸腿疼还能信,怎么好腿疼?说出去都没人信!可……可我爹是真疼啊!”
马淳神色专注,他没有急于下定论。
“老先生,听得见吗?”他温声询问。
老人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看向马淳。眼神里是巨大的痛苦和一丝求救的光。
“左腿……疼……”老人声音嘶哑微弱。
他干枯的右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左大腿,“里面……像有刀子……搅……”
马淳点点头。“老人家,别急,我看看。”
他不再多问,仔细地开始检查。
从足背,到小腿,再到膝盖、大腿……
动作轻柔但利落,他按压不同的肌肉群,观察老人的反应。
老人每一次因按压左大腿某处区域而身体剧颤、惨叫出声时,马淳的眼神就凝重一分。
徐妙云安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干净的布巾预备着。
良久,马淳检查完毕,他直起身。
病人的家属全都紧张地望着他。
“马大夫,”汉子搓着手,“您……您看出啥来了?真是装的?还是……真有病?”
马淳面色沉静。
他摇摇头,语气肯定。“不是装的,老人家是真疼,病也的确是病。”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都在听,“而且是一种很少见、很容易被误会的病症。”
一句话,让汉子和妇人都愣住了。
连之前几个认定老人“装疯”的少年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啥病啊马大夫?”汉子急切地问,“能治吗?”
“能治。”马淳语气温和坚定。“但这病,很少见。它叫‘反射性交感神经营养不良’,或者通俗点,可以叫‘神经错乱痛’。”
“神……神经错乱?”汉子显然没听懂。
马淳知道需要解释。
他指着老人的右腿,“大家看,老先生这条右腿,瘸了多少年?”
“快十年了!”妇人连忙说,“打从摔坏后,这腿就没知觉,动不了。”
马淳点头。“对,就是这条腿早年受了重伤,里面负责管感觉的神经,在那次伤里也严重受损了,但是,身体是个复杂的整体,有时候,某处出了问题,病根子却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头。”
他指向老人正在痛苦呻吟的左腿。“老先生真正出问题的地方,不是在这条‘好腿’的皮肉筋骨,而是在这里。”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位置。
所有家属的目光都跟着他的手指移动,脸上全是茫然。
“脑子?”汉子疑惑,“腿疼跟脑子有啥关系?”
“关系很大。”马淳耐心解释。“老先生当年右腿的重伤,对他身体的神经系统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改变,那条瘸腿里面的神经,功能紊乱或者停滞了很多年。
“这种长期的‘失职’,影响到了大脑,让大脑处理疼痛信号的部分,产生了错位,就像一个衙门乱了套,本该找张三的状纸,被错递到了李四家。”马淳用了一个易懂的比喻。
“您的意思是……”妇人似懂非懂。“我爹那条瘸腿的旧伤信号,乱套了,让我爹的脑子误以为是这条好腿在疼?”
“非常对!”马淳赞许道。“那条受伤腿,本该由它负责区域传递上去的信号,因为伤得太久,功能失常了,就像一条堵塞的河,水流不到大脑。大脑这个地方,长时间收不到这条腿的信号,就会变得异常‘敏感’。
“它会过度关注临近的区域。而邻近的区域,就是这条好腿负责上传感觉的神经通道。”
他指指左腿。
“久而久之,大脑可能就把原本属于那条坏腿的‘痛苦标记’,错误地、固执地放在了这条好腿对应的神经线上。
“其实左腿本身并没有问题。是坏腿那里沉寂多年、没能传达出去的信号,搅浑了大局,让大脑误以为‘好腿通道’正在传来剧烈的痛苦。
“所以老先生才会觉得,是他的好腿里面疼得钻心刺骨。这不是装的,这种痛苦感知,在他脑子里是极其真实的。”
医馆里安静下来。
家属们脸上的怀疑、不耐烦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愕然、同情,还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明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般玄妙难解的怪病!
那被其他大夫反复质疑的“荒唐”痛苦,在马淳的解释下变得合理而令人扼腕。
“真是……真是奇了。”汉子喃喃道。
他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脸,终于理解了那无法言说的绝望感。“那……那这……这神经错乱痛,咋治?能断根吗?”
“能缓解,需要时间和方法。”马淳说。“第一步,先减轻疼痛。让老先生能喘口气,睡个觉。”
他转身去取针。“我用针法先疏通相关经络,调和气血,让紧张的神经舒缓下来。同时辅以汤药,内服外敷都有,帮助消除淤滞,慢慢修复神经受损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你们家属要理解。这不是忍忍就能过去的痛,要耐心,配合治疗。”
“明白!明白!我们一定配合!”汉子和其他家属连连点头。
眼神里再无半分怀疑,只有感激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