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的“静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由废弃大型运输集装箱改造而成的狭长隔间。四壁是冰冷、布满划痕和焊接痕迹的金属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陈年灰尘和某种劣质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一盏功率不足的昏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顶棚上,光线吝啬地洒下,在粗糙的金属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边缘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隔间里只有一张用粗糙木板和金属支架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还算干净的灰色粗布床单。石磊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墨心放在床上。女孩苍白的小脸在昏黄灯光下近乎透明,眉头紧蹙,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时不时地轻微抽搐一下,仿佛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嘴角那抹暗红在灰布床单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石磊撕开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用那个叫阿贵的小伙计送来的清水和干净的布条,笨拙却仔细地擦拭着墨心嘴角和额头的污迹与冷汗。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魁梧身形不符的谨慎。处理完这些,他拿起钱通天让阿贵送来的那瓶“玉肌断续膏”。拧开朴素的瓷瓶塞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膏体呈半透明的琥珀色,触手温润。石磊挖出一点,均匀地涂抹在墨心额头——那里滚烫,似乎有能量淤积的迹象。接着,他又小心地检查了墨心纤细的手指,指甲边缘有抠挖画板留下的裂口和血痕,他也细细地涂上药膏。至于墨心灵视透支导致的内伤,这药膏显然无能为力。
苏蝉则靠在对面的金属墙壁上,双手抱臂。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形轮廓。她没有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石磊的动作,眼神锐利依旧,却在昏暗中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她的目光不时扫过被随意靠在床边的那块染血的画板。画板上,那道猩红背景中的狰狞裂痕白墙,如同一个冰冷的伤口,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静默。阿贵送来的东西里,还有几块干硬的黑面包和一瓶浑浊的饮用水,被她随手放在脚边的一个金属箱子上,看都没看一眼。
林逾白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背对着他们。他依旧握着那把乌沉沉的铁戒尺,身姿笔直,如同扎在金属地面的一根标枪。他的目光穿透集装箱墙壁上那道狭窄的、焊接着铁栅栏的通风口,牢牢地锁定在“渡舟”之外的混乱枢纽深处。
通风口狭小,视野有限。但就在那有限的视野中,占据他全部注意力的,是远处一栋倾斜扭曲、仿佛随时会倒塌的金属巨构外墙上,一块巨大无比的霓虹灯牌。
那块灯牌正在疯狂地闪烁、扭曲、抽搐!
它原本应该滚动着某种商品广告或服务信息,但此刻,构成画面的无数细小灯管像是集体发了疯病。色彩混乱地跳跃、叠加、冲突,毫无规律可言。大片的区域陷入黑暗,又在下一刻爆发出刺目的强光。清晰的文字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块,又扭曲成无法辨认的几何乱码。刺耳的电流嗡鸣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集装箱的阻隔,也能隐约传入,如同无数只濒死的金属蜜蜂在疯狂振翅。
混乱。无序。噪杂。视觉与听觉的暴力污染。
这景象,比弘文书院的厉鬼嘶吼更让林逾白感到……不适。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混乱”和“噪音”的强烈排斥感。他握着戒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他微微歪着头,专注地“观察”着那块癫狂的霓虹灯牌,眼神平静之下,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块故障的广告牌,而是一个需要被“规训”的、书写着错误笔画的顽劣学生。
石磊给墨心掖好被角(虽然只是一块粗布),直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隐隐作痛、青紫肿胀的左臂。玉肌断续膏的药力在缓缓渗透,带来丝丝清凉,缓解着皮肉的疼痛。他看了一眼林逾白沉默如石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墨心,眉头紧锁。他走到苏蝉旁边,压低声音,带着疲惫和忧虑:“这丫头伤得不轻,发烧了,像是……脑子受了冲击。这地方……”他环顾冰冷的金属四壁,“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得想办法搞到真正的药品,还有……弄清楚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苏蝉的目光终于从画板上移开,投向石磊,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活下去?简单。”她下巴朝门口的方向扬了扬,“外面就是丛林法则。要么像‘血屠’那样当掠食者,要么……”她的目光扫过林逾白和他手中的戒尺,“找到足够硬的靠山,或者……自己变成靠山。”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刚才那胖子掌柜的话,你听到了?他对我们的‘怪人’和那把尺子,兴趣不小。‘渡舟’……或许是个门路。”
石磊脸色沉了下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逾白。他对这个诡异的年轻人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不信任。靠他?那把能把厉鬼变成书生的邪门尺子?这念头本身就带着巨大的风险。
“吱呀——”
厚重的布帘被掀开,钱通天那圆胖的身影灵活地挤了进来,脸上依旧堆着和煦的笑容,仿佛能驱散这金属囚笼里的所有阴霾。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粗陶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糊状物,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
“几位贵客辛苦!刚安顿下来,想必腹中空空。小店没什么好东西,一点热汤肉糜,粗陋得很,暖暖身子。”钱通天笑容可掬地将托盘放在那个金属箱子上,目光飞快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石磊臂膀的伤、床上昏迷的墨心、苏蝉脚边的干面包、林逾白背对着众人凝视通风口的背影、以及床边那幅染血的画板。
“有劳钱掌柜。”石磊抱拳,礼节周到,声音依旧沉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钱通天摆摆手,笑眯眯地:“客气啥!开门做生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他搓着胖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那幅画板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哟,这小妹妹的画……挺别致啊。这红……啧,看着挺新鲜。”他往前凑近半步,眯缝眼仔细端详着那道猩红中的裂痕白墙,眼神里闪烁着精明的探究,“这墙……画得有意思。裂了?还是……本来就该裂开?”
苏蝉抱着手臂,冷冷地插话:“掌柜的见多识广,可认得这是什么路数?”
“路数?”钱通天呵呵一笑,直起身,胖脸上笑容不变,眼底的精光却收敛了几分,“老头子就是个收破烂的,哪懂什么高深路数。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在这‘枢纽’混饭吃,眼睛得亮。有些东西,看着是裂痕,指不定……是门呢?”他意有所指地用手指虚空点了点画板上的那道裂痕,“墙内墙外,谁又说得清?白墙之内是囚笼,裂痕之外……嘿,就未必是生路了。几位初来乍到,有些‘墙’,还是别急着去‘碰’为好。” 他这番话看似云山雾罩,却隐隐指向了画板上的意象,更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
石磊和苏蝉心头都是一凛。钱通天显然知道些什么,关于墨心的画,关于那“白墙”和“裂痕”代表的含义。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众人、如同雕塑般的林逾白,忽然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依旧平静,甚至有些苍白,但那双幽深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不是锐利,不是疯狂,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专注。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越过了房间里的所有人,穿透了厚重的集装箱墙壁,再次牢牢锁定在通风口外那片混乱霓虹的深处。
他握着戒尺的手,抬了起来。
不是指向画板,不是指向钱通天。
是……指向了通风口外,那片混乱的源头——那块疯狂闪烁扭曲的巨型霓虹灯牌!
这个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石磊肌肉瞬间绷紧,苏蝉眼神一凝,钱通天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滞,眯缝眼彻底睁开,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林逾白和他手中的戒尺!
林逾白对周遭的注视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那块混乱霓虹的“交流”中。在他的感知里,那刺目的强光、混乱的色彩、无序的闪烁、刺耳的嗡鸣……都是巨大的、无法容忍的“错误”!是需要被“纠正”的“笔画”!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着什么。握着戒尺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在虚空中描摹着某种轨迹。
一股无形的、难以察觉的、却极其凝练的意志波动,以戒尺为媒介,穿透了冰冷的金属墙壁,如同一条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无声无息地蔓延向远方那块癫狂的霓虹灯牌!
集装箱内一片死寂。只有墨心在昏迷中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还有钱通天手中那枚被无意识捏紧的铜钱,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金属摩擦声。
石磊屏住了呼吸,苏蝉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钱通天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这个怪人,再次做出什么惊世骇俗、颠覆认知的举动。那把尺子……又要定义什么?
就在这紧张压抑的寂静中——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是墨心!
她不知何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澈疲惫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瞳孔涣散,焦距模糊。额头上涂抹的“玉肌断续膏”似乎起了一丝作用,让她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但这意识显然处于一种极度混乱和脆弱的状态。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昏暗的顶棚、冰冷的金属墙壁,最后……落在了林逾白身上。不,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林逾白身后那片虚空之中!
在她的灵视中,世界再次被撕裂!
林逾白不再是人形。他化作了一个剧烈旋转的、散发着刺目苍白的混沌漩涡!而此刻,一条极其凝练、冰冷到极致、如同实质般的白色光线,正从这混沌漩涡的核心狂涌而出!光线穿透集装箱的金属壁垒,如同一条贪婪的白色巨蟒,直扑向远方那团代表着疯狂霓虹灯牌的、由无数混乱色彩和狂暴电流构成的、极度不稳定的巨大能量乱流!
这景象让她的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
“呃啊——!”墨心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瘦弱的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死死抱住了脑袋,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混乱的能量景象在她脆弱的意识中疯狂冲撞!
“墙……墙……”她涣散的瞳孔剧烈收缩,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充满极致恐惧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白墙……裂了……裂了!!!”
她猛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的手指胡乱地指向林逾白身后的虚空,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疯狂地警告!
“看……看不见!它……它在看!裂痕……裂痕里面……它在看我们!!”墨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疯狂,眼泪混合着冷汗滚滚而下,“不能碰!不能让它看!不能——”
她的尖叫戛然而止。过度激烈的情绪和灵视的再次冲击,让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再次软倒在床上,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只是这一次,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一行冰冷的泪痕。
房间里一片死寂。
墨心那充满恐惧的呓语和尖叫,如同冰冷的诅咒,回荡在冰冷的金属四壁之间。
“白墙裂了……”
“它在看我们……”
“不能碰……”
钱通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胖脸上一片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他捏着铜钱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再次昏迷的墨心,又看了一眼依旧保持着指向姿态、对身后尖叫恍若未闻的林逾白,最后目光落在那幅染血的画板上——那道猩红中的裂痕白墙,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几位……”钱通天的声音干涩,失去了之前的圆滑,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严肃,“听老头子一句劝。这丫头的话……当个警钟。有些‘墙’,有些‘裂痕’,不是我们能窥探的。好奇心……在这地方,是会死人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磊和苏蝉,“你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打听这些要命的东西,而是这个。”
他肥胖的手指一翻,一枚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闪烁着微弱白光的半透明薄片出现在他掌心。薄片边缘光滑,上面没有任何纹路。
“生存点数卡。”钱通天的声音恢复了商人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们刚过新手副本,系统应该发了100点。这东西是‘枢纽’的硬通货,买吃的、买药、买情报、买安全……都靠它。集中保管,省着点花。”他将薄片轻轻放在金属箱子上,“‘静室’的费用,算我‘渡舟’给新朋友的见面礼。但药钱和这点情报……”他指了指那生存点数卡,“得算上。承惠,5点。”
石磊看着那枚小小的薄片,又看了看床上昏迷的墨心,没有犹豫,沉声道:“可以。”他心念一动,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应那枚薄片。果然,一股极其微弱的信息流从薄片传来:【生存点数:100】。他按照钱通天刚才话里的提示,尝试着将其中5点“转移”给对方的意念刚起,薄片上的白光微微一闪,信息变成了:【生存点数:95】。而钱通天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枚类似的薄片,上面白光一闪而逝。
钱通天满意地点点头,将薄片收起,脸上的商人式笑容又回来了几分:“爽快!那么,几位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叫阿贵。”他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逾白那依旧指向通风口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染血的画板,转身掀开布帘,灵活地退了出去。
布帘落下,隔断了内外。
昏黄的“静室”内,只剩下昏迷的墨心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石磊沉重的喘息、苏蝉冰冷的注视,以及林逾白那指向混乱霓虹的、如同凝固了时间的、稳定的戒尺。
林逾白的目光,穿透昏暗与金属的阻隔,依旧牢牢锁定着远方那块疯狂闪烁的霓虹。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指尖那无形的“定义”之线,正顽强地向着那片混乱的源头,坚定地蔓延而去。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子曰:学而时习之……”
“此景……当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