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者号引擎的咆哮低沉而持续,如同病入膏肓的肺痨患者强行在灌满铁锈的胸腔里抽气。这带着撕裂感的震动让整个核心舱都在呻吟。蒙着污垢的陈旧仪表盘上,几个刻度早已模糊不清的指针正疯狂地打颤,灯丝老化得只剩几根暗红细线的老旧指示灯在灯罩里剧烈地忽闪,将锈迹斑驳的管道和墙壁映照得鬼影幢幢。
五号蜷坐在冰冷污秽的地板上,布满裂痕的维修服蹭满了油污和不知名暗红结块。她那只相对完好的人类手掌死命抠着舱壁角落一条粗大的冷凝水管道上凸起的大块锈斑,指尖深陷其中,感受着刺骨的冰寒顺着手臂爬上神经末梢,试图用这强硬的触感稳住混乱的意识。刚才那声警报撕裂耳膜,倒计时如同冰冷的绞索。尘嗣那一声非人的金属嘶鸣爆发出的恐怖冲击波仍在她骨髓深处震荡。她甚至不敢完全肯定,自己还能不能控制这具残破的躯壳站起来。
沉重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五号猛地抬头。
尘嗣不知何时已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它小小的身体包裹在那层凝重的、流淌着暗淡熔岩纹路的金属“裹布”里,双脚没有发出该有的沉重落地声,反而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种极其轻微却穿透力极强的金属蜂鸣,似乎是从它体内直接震荡出来。它低垂着头颅,遮挡面孔的、凝固着灰黑油污的发丝阴影浓重。没有催促,没有示意。它就站在那里,像一块被无形的铁链拴住的冰冷磁石,无声地散发着“跟随”的命令。
五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铁锈和废油的馊味刺入鼻腔,让她残破的胸腔一阵抽痛。视线越过尘嗣肩头,她看到前方主通道的那扇厚重减压门——此刻正无声地向两侧滑开。沉重的合金铸件边缘摩擦着布满厚重锈垢的门框,发出极其细微的“唦唦”声,门体本身却没有任何剧烈运动的迹象。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黑暗甬道,而是投射出一片……诡异的琥珀色的微弱辉光。
那不是灯光的暖色调。更像是在极深的矿井里,用强光手电照射某种半透明的古老矿石从内部透出的、浑浊而凝固的微芒。光芒微弱,却奇异地将门外浓厚的湿冷黑暗排开一个有限的通道。
“……知道了……”五号从喉咙里挤压出沙哑的妥协,更像是对自己的最后通牒。她用尽全力撑住冰冷的水管,裸露的合金关节处发出尖锐刮擦声。她颤抖着起身,右半身的破损处传来钻心的扯痛,让她眼前发黑。稳住身体,她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砣的步伐,踉跄地跟在那小小的、行走间带起低嗡蜂鸣的金属身影之后。
减压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严丝合缝地吞没了最后一点来自核心舱的杂音和微光。
门内的世界截然不同。
逼仄的甬道已被厚厚的、如同凝固脂肪般的暗红色生物组织层覆盖,踩上去软塌塌又带着一股怪异的滑腻感,发出沉闷的“噗叽”声。这暗红肉膜覆盖了墙壁、天花板和地面,其上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的鼓包,有些鼓包半透明,内部缓慢流转着污浊的暗红色流质;有些则像熟透的脓疮,顶端的薄膜微微透出琥珀色的微光。正是这些“脓疮”发出着浑浊的琥珀色光源。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体,带着一种强烈的、混合了生物脏器腐败后的甜腻腥臊和高温电子元件过载特有的焦糊臭味。每一次呼吸都像费力地吸入一团混杂着霉菌的油腻棉絮,堵在喉咙口闷得难受。
尘嗣的脚步在这粘稠的肉膜甬道中依旧稳定前行,它周身那蜂鸣般的低嗡在厚重的有机环境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震动都引得壁上某些鼓包内部污浊的流质随之泛起涟漪。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个规模远超核心舱的球形空间,展现在五号眼前。与其说是舰船的控制室,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蜂巢核心。
穹顶极高,呈现出完美的圆弧结构,表面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被一层更厚的、不断轻微蠕动起伏、如同巨大深海生物胃壁的暗红色有机肉膜覆盖。这厚实的内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个向内凹陷的六边形孔洞——蜂窝状的巢穴。每个巢穴的尺寸都极其精确统一,内部并非空置,而是悬浮着——核心!
没有操作台,没有显示屏。控制这艘深潜者号的“大脑”由无数个这样的六边形巢穴单元构成。每个独立的巢穴单元内部,都安静地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东西。
五号的目光死死盯住离她最近的一个蜂巢格。
里面悬浮着的,是一颗干缩萎靡、如同风干了数百年的古老果实般的……人脑!灰白色的组织萎缩卷曲,深壑的沟回如同大地崩裂后的狰狞伤口。它漂浮在一小团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液体中,无数根细如蛛丝的、泛着微弱暗金光泽的神经束刺入干缩的脑组织深处,另一端则深埋入支撑它的暗红色蜂巢壁。在它前方,正对着五号视线的地方,有一小片几乎透明的薄膜。薄膜上此时正飞速流动着无法理解的古怪符文序列,闪烁着幽绿和暗红混杂的光芒,速度快到只剩下一片变幻的光晕残影。
紧挨着它的另一个蜂巢格内,悬浮的东西更加怪异:一团不断变换着形状的、类似浓稠岩浆般缓慢流淌的暗红色胶质物。胶质中包裹着三块如同破碎镜面般的多边形棱晶体,晶体内部正投射出立体的多维星图碎片,角度不断变换,如同被困住的星云在徒劳旋转。
目光继续扫过。有完全由细碎金属片和绿色线路板强行熔铸在一起的不规则构造体,闪烁着不稳定的蓝色电火花;有被冰霜冻结的、内部还在缓缓流淌暗红流质的奇异眼球……成千上万个不同形态的“核心”,如同怪异生物的标本,被囚禁在一个个相同的六边形蜂巢之中,被那些冰冷的神经束或细管抽取着生命和算力,在眼前的透明薄膜上投射出瀑布般的数据洪流。
所有悬浮的“核心”,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作,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能量枯竭与无尽痛苦的衰败气息。
球形空间的中心并非空旷。有一个金属结构从中空直贯上下,连接着穹顶和地面。
那是一台结构极其复杂、但没有任何明显操作界面的……控制台?与其说控制台,不如说是一个由巨大、厚重、布满繁复暗金色刻蚀纹路、表面闪烁着极其微弱、如同烧红的烙铁冷却后残留光痕的黑色金属块打造出的环形基座平台。
基座平台边缘整齐地排列着数根——手臂!
如同古代传说中的千手巨像,那些“手臂”的数量远超自然生物的界限。每一只“手”都形态各异,却带着相同的冰冷精密质感:有覆盖着类似合金鳞片、五指末端闪耀着蓝色能量尖刺的形态;有纯粹由扭曲盘旋的暗绿色光纤编织成的、无数细丝在微微蠕动的怪手;有凝固如石笋般厚重、表面布满了细微感应点阵的岩石巨掌;甚至还有如同枯枝扭曲而成、缠满了干枯藤蔓和锈蚀齿轮的诡异肢体……
它们大多沉寂,如同雕塑。但仍有几只“手”在以极慢的速度运动着。一只合金鳞片覆盖的金属爪,正用那尖锐的蓝色指尖小心地拨弄着基座表面某个缓慢旋转的、雕刻着复杂生物符号的暗金色齿轮浮雕。一只完全由幽蓝数据流聚合形成的能量手,正隔空轻轻划过基座上方一片光带汇聚的区域,引动着细碎的光点回应。一只覆盖着光滑银白色甲壳、如同巨型昆虫前肢般分节的手爪,正用边缘锋利的骨刺在一个类似星图投影的区域划出一道微弱的、极慢移动的轨迹。
整个空间唯一的“人声”,来自那台巨大的环形控制台基座下方,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的一块暗绿色结晶体中,一个被凝固在内部的人形生物烙印——一个看不清面容、全身插满了导管和数据缆线的女人虚影——她干涸的嘴唇正以无法看清的频率极快地微微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只有一块粘附在控制台环形平台边缘的小型、破旧的接收板——板子表面凝固着黑色的氧化物污迹和几根勉强还亮着红点的光导纤维——正将那烙印的无声信息转化为低沉而连续的电子杂音:
“干扰……等级维持……警告……星图轨迹……校正0.0037度……未知辐射源……能量输出……平衡……引擎负荷……59%……警戒……警戒……轨道投射器……无响应……持续扫描……备用能源……低于阈值……”
声音单调、破碎、永无休止。
尘嗣停在控制台几米外。它微微仰起头,那覆盖在厚重凝固发丝下的面孔似乎第一次……确切地“注视”着那巨大的、千手操控的环形核心。它颈侧那个暗红色的血痂符号在浑浊的琥珀色空间光芒下,似乎变得更加深沉了一点。
五号僵立在原地,巨大的空间带来的压抑感和无数被囚禁的“核心”传递出的冰冷痛苦让她几近窒息。她看着尘嗣的背影,看着那巨大、冰冷的控制台,以及那些沉默又怪诞的活动手臂。银白之眼的追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这里……哪里有让她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死一般的压抑凝固中——
“嗤——咻!”
一声尖锐的、如同空气被高速刺破的锐响突兀地撕碎了永不停歇的电子杂音!
控制台中心正对着尘嗣的一根沉寂已久的金属手臂——这根手臂形态最为怪异!它如同活化的熔岩扭曲冷却后形成,表面布满了凝固流淌感极强的皱褶和深孔——其前段那如同熔岩凝聚冷却构成的巨大、厚重的“手掌”中心——
一点纯粹的、仿佛凝聚了整个深渊之海所有冰冷精华的……深寒白光,正从掌心深孔内疾射而出!
这道冰冷白光的轨迹笔直、精准,没有一丝能量外泄的浪费!目标——
尘嗣!更准确地说是它颈侧!那个暗红色、如同活物心脏般微微搏动的……血痂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