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宇百无聊赖地坐在工位上,一心只等着下班。
这下午简直清闲得过分,一丁点儿正事都没有。隔壁大屋车队打牌的喧闹声隔着窗户阵阵传来,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出那屋里烟雾缭绕的景象——那股混合着烟蒂与茶垢的浓重气味,仿佛能穿透玻璃,熏得人头脑发昏。
这个下午于他而言,实在难熬。偏偏感冒了,鼻子堵得严严实实,什么也闻不见。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钉死在这个无聊的工位上,等着那遥遥无期的下班时刻,这种感觉,简直屈辱到了极点。
对面,小胡正对着那台老旧的白色方正电脑,玩着《红警》。那台机子跑的还是 windows 98,运行起来嗡嗡作响。看着他,宋明宇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上个世纪。
就在他神游天外、百无聊赖之际,手机忽然响了。
他眼皮发沉拿起来看,心脏忽然敲的像锣。
---邝美菊。
又是她。绝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许久不联系,音讯似乎全无,当你觉得两个人已彻底断开时,又忽然毫无征兆的链接了一下,就像一段没有句号的句子,哩哩啦啦,不知道哪里是彻底的结束,但也从未有过真正的继续。
“喂。”清嗓也没有用,感冒声儿明显的很。
“怎么了?感冒了?”电话那头传来她平静的声音。这实在难得,她一向咋咋呼呼的。
“嗯,啥事?”他故作轻松,仿佛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没发生过。他俩之间是有这样的默契:不管之前闹成什么样,再联系时,总能像那不愉快已经翻了篇儿。
“本来不想打扰你……呵呵,没忍住。”不知怎的,她今天的语调里,总像藏着些说不清的伤感。
“没事,有事你说。”他鼻子囔囔的,因为感冒,语气笨笨的,显得甚至有些乖巧。
“能来送我一下不?我犹豫了好久……算了!人生短短三万天,还是随心所欲吧。无所谓了,想说也就说了,你来不来无所谓,但不说的话,我能憋死。”
“送你?你去哪儿?你在哪儿?”
“机场,晚上八点的飞机。我来得早,要办托运的东西多。六点半去办手续,离现在还有两个小时……”
宋明宇抬腕看表——下午4:36。离五点半下班,还有一段时间。
“你去哪儿?回澳洲?”
“来不来?我这一走,估计好久都见不着了……也可能,以后都不再见了。”她声音里有一丝强作的镇定,“总想跟你好好告个别。总不能想起来,最后的一面,是那么难堪吧。。。。让人怪遗憾的。。。”
没有权衡,也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仿佛是一种本能。
“行,我这就过去。”
“t2航站楼,国际出发A3口。我在那儿等你。”
电话挂断。宋明宇拎起钥匙,本想去找科长请假。可路过隔壁大屋时,他一眼瞥见科长正坐在牌桌主位,耳朵上别着烟,眯着眼瞧牌,一脸投入。他脚步一顿,改了主意,顺着墙根,一溜烟地走了。
打车赶到机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秋日的太阳落的早,不到六点,暮色就已笼罩了整个航站楼。A3入口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
邝美菊就站在那片昏黄的光晕里。荧光绿的外套荧光粉的帽子在暮色中显的格外刺眼,像秋天里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她靠在柱子上,指间夹着烟,望着远处林州雾蒙蒙的天空出神。
直到宋明宇走到跟前,她才恍然回神,把手里的烟摁灭。
“没想到你真来了,挺给我面子啊!”她从包里掏出曼妥思,往嘴里丢了两颗。
宋明宇把手插在兜里,看着她被秋风吹得发红的脸颊:“去哪儿啊?回墨尔本?”
“那地方有什么好回的。”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换个地方,去夏威夷晒晒太阳,去去寒气。”
“你自己?去玩?”宋明宇无奈地看着她,仿佛被骗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回墨尔本创业发财了呢。出去旅个游也值得专门叫我送机?”
“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从中国消失,离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出现才好?”
“那倒不至于。”宋明宇移开视线,望着航站楼里熙攘的人群,“我又不烦你,跟你也没仇。。再说了,去哪儿是你的自由。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在哪待着都行,这我能拦得着吗?”
“过得好,过得开心……”她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你过得好吗?你开心吗?”
宋明宇愣了一下。
“还行吧。。。我也不能说过的特别得好,特别得开心,那不好像在专门气你呢么。。。”
他抽了下鼻子,表情故作轻松,有了几分往日调皮得神色。
“结婚好吗?哎。。。我是诚心问得,没有别的意思。”邝美菊又问,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身边那些结了婚的,看着也就那样,也没什么可让人向往和羡慕得,所以问问你,多个数据,多个参考。。。”
“结婚……当然好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可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沉默。一阵秋风吹来,放大了空气中得尴尬。
“介意我抽根烟吗?”邝美菊又摸出烟盒,没等他回答就点燃了一支,“算了,我问你干嘛?管球你介意不介意呢。”
白色的烟雾在暮色中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说实话,我不喜欢你抽烟。”
“不喜欢我抽烟?你是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她仰起头,吐出一串直白的烟雾,“我不抽烟你就喜欢我了吗?切~”
宋明宇揉了揉发堵的鼻子:“我感冒了,你还拿烟呛我。”
“你感冒了,还能闻得着烟味?”她嗤笑一声,眼神却软了下来。
“奇怪了,你到底让我来送你干嘛来了?”他问,“不会是要给我带礼物吧?我告诉你我不需要哈。。。”
“想得美,给你带礼物,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狗还知道念恩呢,你呢?你什么时候念过我的好?”
“短时间我真的不回来了。”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这破林州,我真讨厌这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准备了足够的钱,先去夏威夷玩一圈,然后绕着美国转一转。看看哪个地方好,买个漂亮房子就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也他妈谈场恋爱什么的。我讨厌咱们内地的男人,又不坦诚,也不热情,奇奇怪怪的,不知道都揣着什么心思。。。。总之不适合我。”
“想想他妈的,我都快三十了,也该为自己好好活一场了。什么减肥啊,割眼皮啊,真他妈的让我后悔。”
香烟在她指间慢慢燃烧,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明宇,我想跟你告个别。”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咱俩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的告过别。其实我挺恨你的,你就从来没有跟我好好告过别,哪怕一次。”
“我不想像你那样。我想按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不觉得不辞而别就又酷又帅,那样挺孙子的。如果我不再喜欢一个人了,如果我想忘掉一个人,我会大大方方的跟他告别,我会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以后谁也别再想谁了,以后谁跟谁都没有关系。这样我心里才舒坦,这样我才觉得我能光明磊落地对待下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开始泛红,那抹红色迅速蔓延到鼻尖,整个五官都在努力阻止眼泪掉下来。
“谢谢你来送我。我要去过好日子了,属于我自己的好日子。在婚礼上让你不愉快了,我给你道个歉。”
她努力抽了抽鼻尖,一个深呼吸,把脸上那些红色想带出来的东西全给憋了回去。
宋明宇看着她,胸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感冒带来的不适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头疼、鼻塞、喉咙发紧,所有的症状都像是在为这场告别伴奏。他想说些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一张口,只会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美菊。。。”
他的喉结动了动,眼底泛起的一丝热气一定被她看在了眼里。
她毕竟是比他大的那个,到了最后,收拾残局的依然是她。
“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真他妈的舒坦呀。宋明宇,再见啦。”
她当着他的面,举起手机,把他的电话号码、短信、qq,一项一项删掉。每一个删除确认的提示音,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渐浓的暮色里。
“以后真的不会再烦你了!”她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拜拜了!哥们儿,咱们都往好了过!祝咱们都幸福!”
忽然,她冲上前,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像一颗子弹,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推翻在地。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烟味,能听见她压抑的抽泣。
这个拥抱很短,短到他还来不及回应,她就松开了手。
“再见!”她又大喊了一声,然后一个转身,跑进了航站楼的入口,消失在人群中。
宋明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人流吞没。
他忽然感觉,刚才走了的,刚才拥抱了自己的,刚才跟自己喊再见的,不仅是一个姑娘,还有自己一整段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