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的指尖触到古镜明夷的瞬间,被拖入千年前的战场。
他看见自己的前世——战神“镇岳”,正被锁在诛神台上。
神将的戟尖刺穿他胸膛:“私纵金莲容器,该当何罪?”
镇岳染血的手却指向云端:“剜我心可以,伤她不行……”
云端之上,一只青鸾正用尾羽净化金莲。
黑雾像活物般在经脉里啃噬。
燕昭靠在冰冷的轮椅背上,指尖死死扣住扶手暗藏的玄铁机关,试图用金属的锐痛对抗魂魄撕裂的眩晕。战魂的反噬越来越频繁了,每一次发作,都像是要将“燕昭”这层薄薄的人皮,从内里咆哮的凶兽身上硬生生剥下来。
“喂,病秧子!你要是敢死在这儿,我可就把你的宝贝轮椅拆了卖废铁!”
绯烟暴躁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伴随着九条尾巴砰砰砸墙的闷响。自从记忆珠事件后,这只狐狸就变得格外别扭——嘴上骂得凶,却每日雷打不动地往他房里丢蜜饯匣子,还“顺手”把轮椅的防御法阵加固了三层。
燕昭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因剧痛而抽搐。他摸索着拿起案几上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冰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识海里的腥风血雨。棋子翻转间,虎口那道被绯烟嘲笑过的棋痕,此刻正隐隐发烫。
“嗡……”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震颤。是明夷。那面通体漆黑的古镜斜倚在博古架上,镜面如同蒙尘的深渊,一丝微不可查的流光正沿着玄奥的纹路悄然游走。自同心契崩裂后,这面知晓万古秘辛的镜子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像在积蓄着什么。
一股莫名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蛛丝,从那镜面蔓延而出,缠绕上燕昭握棋的手指。
危险!
战魂的本能在疯狂预警,可那牵引力中竟带着一丝……同源的气息?仿佛在深渊尽头,有什么东西正等待着他,呼唤着他血脉深处被封印的碎片。
鬼使神差地,燕昭松开了紧握的棋子。沾着冷汗的指尖,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轻轻点在了冰冷死寂的镜面之上。
“铮——!”
刺耳的锐鸣如同金铁刮骨!整个房间的光线瞬间被吞噬!镜面不再是漆黑,而是化作一个急速旋转的、由无数战场哀嚎与刀兵碰撞声凝聚成的漩涡!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攫住燕昭的魂魄,将他整个人狠狠拽离了轮椅!
“燕昭?!”门外的绯烟似有所感,惊怒的狐火瞬间烧穿了门板!
可迟了。
燕昭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消失在古镜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原地只留下轮椅空转的轮子,和一枚滚落在地、沾了血的白玉棋子。
坠落。
没有尽头地坠落。
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厮杀与咆哮:刀剑斩断骨骼的脆响,战马濒死的嘶鸣,烈焰焚烧血肉的滋滋声,还有……某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般的沉闷轰鸣。
当脚底终于触及实地,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焦糊味瞬间灌满鼻腔,呛得燕昭几乎窒息。他睁开被汗水与血污黏住的眼帘,映入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骤然冻结。
尸山血海。
真正意义上的、望不到边际的尸骸之山!折断的旌旗斜插在堆积如山的残破铠甲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浆如同粘稠的河流,在脚下蜿蜒流淌。天空是污浊的暗红色,巨大的、燃烧着熔金色火焰的莲花虚影高悬天幕,每一次花瓣的舒展,都带来毁天灭地的威压,震得大地龟裂,山峦崩塌。
灭世金莲!千年前的主战场!
而他此刻,正站在这片修罗炼狱的中心。不,准确地说,是被禁锢着。
沉重的玄铁锁链缠绕全身,冰冷的倒刺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钻心的痛。脚下是一座由白骨垒砌、符文流转的高台——诛神台。
“镇岳!汝可知罪?!”
一声蕴含着神威的怒喝如雷霆炸响!
燕昭猛地抬头。高台之下,黑压压的神族大军肃立如林,兵戈的寒光刺破血色苍穹。为首一名金甲神将,手持一柄缠绕着紫色电光的方天画戟,戟尖正遥遥指向他的心口,戟锋上残留的暗红血迹,散发出令魂魄战栗的诅咒气息。
神将的面容笼罩在神光之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眸,如同审判的利剑,穿透时空,死死钉在燕昭……不,是钉在他此刻占据的这个躯体上。
这个躯体叫“镇岳”。
燕昭低下头。视线所及,是一双布满伤痕与老茧、骨节异常分明的大手。这双手正被沉重的镣铐锁着,手腕处烙印着火焰状的神纹。一身残破的玄色战甲覆盖着魁梧的身躯,甲叶缝隙间凝固着干涸的紫金色神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甲胄下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这就是他的前世。上古战神,镇岳。
“罪?”沙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镇岳”的喉间滚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字字铿锵,如同砸在铁砧上的火星,“敢问神将,镇守天门三万载,诛杀邪魔九千数,护佑下界生灵亿万……何罪之有?!”
“私纵金莲容器,逆天而行!”神将的戟尖爆出刺目雷光,“那青鸾乃金莲伴生之灵,身负灭世因果!汝将其私放,便是置四界于倾覆之险!此乃叛神重罪,当受剜心裂魂之刑,永镇无间!”
青鸾?金莲容器?
燕昭(或者说镇岳)的脑海一片混沌,属于前世那庞大而破碎的记忆碎片正疯狂冲击着他此刻的意识。混乱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青碧光芒的影子在识海中沉浮。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被金莲烈焰染红的污浊天穹。
在那里!
一只巨大的青鸾正展开流光溢彩的羽翼,盘旋在灭世金莲的斜上方!它的身形在金莲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毁灭的火焰吞噬。然而,它每一次优雅的盘旋,每一次尾羽的舒展,都洒落下点点纯净如朝露般的青色光雨。
光雨落在熔金色的金莲花瓣上,竟如滚汤泼雪,发出“滋滋”的声响,将那翻腾的、扭曲空间的毁灭烈焰压制下去一丝!它在净化!用自己本源的生命精粹,对抗着灭世的金莲!
就在燕昭(镇岳)的目光锁定青鸾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那悸动如此熟悉,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诛神台上的锁链之痛和神将的威压!仿佛跨越了千年的尘埃,直抵他此刻被禁锢的魂魄!
他认出来了!
那青鸾净化金莲时,尾羽末端散逸出的、独一无二的生命韵律……是朝露!或者说,是千年前尚未转世为朝露的青鸾本源!
“镇岳!汝可认罪伏法?!”神将的怒吼再次响起,戟尖的雷光已凝聚成咆哮的紫电狂龙,随时可能噬下!
认罪?伏法?
镇岳(燕昭)的目光从那奋力净化金莲的青鸾身上收回,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神族大军,扫过那些昔日袍泽如今却冷漠如冰的脸孔。最后,他的视线落回那柄指向自己心脏的方天画戟上。
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笑意,在他染血的唇角缓缓绽开。那笑容出现在这张饱经战火、伤痕累累的刚毅脸庞上,显得格外苍凉而刺眼。
“私放金莲容器?呵……”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诛神台上,“你们当真以为,金莲灭世,是那青鸾之过?”
他猛地抬起被锁链禁锢的双手,指向高悬天际、正在青鸾净化下微微震颤的金莲,声如洪钟,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金莲吞噬的是什么?是战场上弥天的怨气!是枉死者滔天的恨意!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了所谓‘天道平衡’,刻意纵容甚至挑起的杀伐之气!”
“每一次神魔大战,每一次下界征伐,都是滋养这灭世之花的血食!青鸾以己身为容器,吸纳净化这些污秽怨力,承受着反噬之苦,才勉强压制金莲数万年!你们看不见她的血泪,却将灭世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神将的脸色在金莲光芒下变得极其难看:“住口!妖言惑众!”
“妖言?”镇岳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与嘲讽,震得锁链哗啦作响,“真正惑众的,是你们编织的天道谎言!你们怕了!怕青鸾终有一日彻底净化金莲,断了你们以杀伐攫取天地权柄的根基!所以你们要她死!要她魂飞魄散!要这灭世之花永悬天际,成为你们掌控四界永恒的筹码!”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死寂的神族军阵中顿时一片哗然!无数道震惊、怀疑、愤怒的目光投向台上的神将。
“一派胡言!行刑!”神将眼中杀机暴涨,再不敢让他说下去!手中方天画戟化作撕裂天幕的紫电狂龙,挟着毁灭一切的神罚之力,朝着镇岳的胸膛悍然刺下!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
燕昭的意识与镇岳的意志在剧痛中彻底交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缠绕着诅咒与雷霆的戟尖,带着刺骨的冰寒,一寸寸破开残破的胸甲,撕裂坚韧的皮肉,碾碎坚硬的肋骨,最终,狠狠刺入那颗仍在为守护信念而搏动的心脏!
“噗嗤——!”
滚烫的紫金色神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满了冰冷森严的诛神台!
“呃啊——!”
非人的惨嚎从镇岳(燕昭)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单纯的肉体之痛,而是神格被撕裂、神魂被诅咒啃噬的极致折磨!他的身体在锁链的束缚下剧烈地痉挛,如同被钉死在砧板上的困兽。
台下,神族大军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那戟尖即将彻底绞碎心脏的刹那,镇岳染血的、被锁链束缚的双手,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抓住了贯穿胸膛的戟杆!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紫金色的神血顺着戟身蜿蜒流淌。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毫无濒死的恐惧与哀求,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疯狂与决绝!
他的目光穿透了神将,穿透了黑压压的大军,再次死死锁定了天穹之上那只仍在拼命洒落净化光雨、对诛神台上的惨剧一无所知的青鸾!
“剜我心……可以……” 镇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涌而出,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目睹者的神魂深处!
“伤她……” 他染血的嘴角扯出一个狰狞而温柔的弧度,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那只指向青鸾的手,猛地攥紧成拳!
“……不行!”
“轰——!!!”
镇岳的身躯在这一声怒吼中,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炽烈的光芒!不是神将的紫色雷霆,而是纯粹到极致的、属于战神的金色血气!
那并非自爆,而是一种古老而惨烈的献祭秘法!
金色的血气并非向外扩散,而是疯狂地倒卷,如同百川归海,尽数注入那柄贯穿了他心脏的方天画戟!戟身上缠绕的神罚雷光瞬间被染成刺目的金红,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噗!” 神将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金血,握住戟杆的手臂瞬间焦黑!他惊骇欲绝地看着那柄跟随他征战万载的神兵,竟在战神血气与自身神罚之力的对冲下,寸寸龟裂!
这还没完!
镇岳最后的目光如同烙印,死死印在天穹青鸾的身上。他那紧握的、指向青鸾的拳头,骤然张开!
一道微弱却凝练到极致的金色流光,如同离弦之箭,从他染血的指尖激射而出!那流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跨越浩瀚战场,精准地没入青鸾尾羽末端一根最不起眼的、散发着柔和青碧光芒的绒羽之中!
青鸾似有所感,净化光雨微微一顿,发出一声清越而茫然的轻鸣,却并未察觉异样,继续着净化。
而在那根绒羽内部,一点微弱的、属于战神镇岳最核心的不灭战魂本源,悄然隐匿。
与此同时,镇岳残破的身躯在金色血气的燃烧下,彻底化为飞灰,只余下那柄布满裂痕的方天画戟,“哐当”一声坠落在白骨累累的诛神台上。
锁链空悬,战神陨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肺腑,燕昭猛地从冰冷的轮椅中弹起,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空洞而剧烈的抽痛,仿佛那里真的曾被一柄缠绕雷霆的巨戟贯穿。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尖下的皮肤完好无损,可那剜心裂魂的剧痛却真实得刻骨铭心。
房间里一片狼藉。博古架倾倒,书籍散落一地。那面惹祸的古镜明夷斜躺在碎片中,镜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原本深沉的黑色褪去,显露出一种浑浊的灰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
“醒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燕昭抬头,正对上蹲在房梁上的绯烟。她嘴里叼着根蜜饯签子,九条尾巴烦躁地在身后扫来扫去,赤金色的狐瞳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恼怒、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燕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你什么你!”绯烟从梁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动作却带着火气。她一把揪住燕昭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他从轮椅上提起来,“差点被面破镜子吸干魂儿!找死也不挑个时候?老娘刚给你换的轮椅坐垫!”
她的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带着狐狸特有的灼热体温。那温度,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蜜饯甜香,奇异地驱散了一些盘踞在魂魄深处的血腥与阴冷。
燕昭没有挣扎,任由她揪着。他的目光越过绯烟愤怒的脸庞,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棋子。
是他被卷入古镜前,失手掉落的那枚白玉棋子。
此刻,在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下,那温润的白玉棋子边缘,竟悄然晕染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芒。那光芒,与他前世——战神镇岳燃烧生命本源时,所绽放的金色血气,如出一辙!
“喂!吓傻了?”绯烟见他目光发直,松开手,没好气地把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怀里,“赔你的!新出的桂花蜜饯,甜不死你!”
油纸包里温热的甜香弥漫开来。燕昭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散发着桂花香气的蜜饯,又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戟尖贯穿的冰冷触感,以及……青鸾尾羽扫过时,那转瞬即逝的、温柔的生命气息。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血色与混乱已沉淀下去,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绯烟。”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
“干嘛?”狐狸警惕地竖起耳朵。
“陪我……”燕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冰冷的玄铁机关,那动作,竟与千年前战神镇岳临死前紧握戟杆的姿态隐隐重合。他看向那枚边缘染金的白玉棋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下一盘棋。”
有些棋局,隔了千年,该到落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