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城在燃烧。
黑云压顶,城中火光冲天。护族大阵赤炎焚天阵的光幕,像一块被反复敲打的玻璃,裂痕遍布,明灭不定。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碎裂的光屑,和朱家子弟的惨叫。
腥甜的血气与焦臭味混杂在一起,钻进鼻腔。
朱淋清就站在这片末日景象的上空,像个无力的幽魂,被迫观看自己家园的葬礼。
城墙的废墟上,离火真人负手而立。他周身的空气都在扭曲,仿佛无法承受他元婴期的威压。他看着下方的屠杀,神情淡漠,像是在看一群蝼蚁的垂死挣扎。
“青青你看,那个是朱家的三长老吧?平日里见了我,眼高于顶,现在被王家的供奉一剑削掉了脑袋,滚得还挺远。”王少杰的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柳青青靠在他身上,用丝帕掩着口鼻,嫌恶地皱了皱眉。“真是血腥。不过,看着朱家的人一个个倒下,确实解气。”
“解气?”王少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战场中央那个浴血的身影,“好戏才刚开始。等离火真人亲自动手,捏死朱晓峰那老狗,那才叫真正的解气!”
“你急什么。”柳青青拍开他的手,“早晚是囊中之物。我倒是好奇,朱家那个最受宠的小女儿,朱淋清,现在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呢?”
王少杰冷哼一声:“她最好是死了。要是没死,落在我手里,我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朱淋清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
她看向自己的父亲。
朱晓峰,朱家的族长,她的天。
此刻,他的铠甲已经成了碎片,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翻卷着,鲜血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手中的赤焰刀嗡鸣,每一次挥出,都拼尽了最后的力气。
“爹……”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结阵!死守!”朱晓峰咆哮,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为少主争取时间!护住朱家的火种!”
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决绝之色。他们同时催动秘法,燃烧精血,一道浓稠如血的光墙拔地而起,暂时挡住了敌人的攻势。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间,朱晓峰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了厮杀的人群,穿过了破碎的阵法,直直地钉在了朱淋清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她熟悉的慈爱与期盼。
只有冰冷,和一种让她遍体生寒的质问。
“你为什么还活着?”
父亲的嘴唇在动,声音却直接在她脑海中炸开。
“我们都在这里为朱家流尽最后一滴血,你凭什么逃走?”
“朱家的血脉,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你一个人在外面苟活,是想让朱家三百多口人的在天之灵,都背上一个懦夫家人的耻辱吗?”
“你逃走时,想的是报仇,还是……只是想活命?”
“回答我,淋清。你的命,真的比朱家满门的荣耀更重要吗?”
字字诛心。
这些话,比离火真人的术法更恐怖,比王少杰的诅咒更恶毒。它们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是她午夜梦回时,不敢去触碰的脓疮。
现在,被她最敬爱的父亲,亲手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不是的……”她痛苦地摇头,泪水决堤。
她所有的理由,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轰——!”
血色光墙应声而碎。
离火真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漠然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出一朵小小的赤色火莲。火莲飘出,看似缓慢,却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印在了朱晓峰的胸口。
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无声的湮灭。
朱晓峰高大的身躯僵住了。他胸前出现一个拳头大的空洞,边缘焦黑,能看到他身后燃烧的城池。
他最后看了一眼朱淋清的方向,眼神里的质问,变成了彻底的失望和……鄙夷。
然后,他倒下了。
王少杰和柳青青肆无忌惮的狂笑声,成了这片炼狱唯一的背景音。
“不!”
朱淋清猛地从睡梦中坐起,大口地喘息。
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里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破庙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难民翻身的窸窣声。篝火早已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潮气。
是梦。
也是现实。
“梦到家了?”
张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他盘腿坐在不远处,仿佛一直醒着。
朱淋清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抱着膝盖,指甲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脑中那鄙夷的眼神。
“你父亲在质问你?”张帆又问。
朱淋清的身体明显一僵。
“你说了梦话。”张帆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一直在重复‘不是的’和‘对不起’。”
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朱淋清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逃了出来,是为了给他们报仇。可是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是不是……一个自私的懦夫?”
“懦夫?”张帆忽然低笑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懦夫和英雄,都是活人写给死人的故事。你还没死,没资格讨论这个。”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点寒星。
“你梦里的质问,是你父亲的,还是你自己的?”
朱淋清茫然地抬头。
“死人无法开口,也无法思考。你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心里的鬼在作祟。”张帆的语速不快,却像是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
“你觉得愧疚,觉得耻辱,觉得自己的苟活是对他们壮烈牺牲的背叛。”
“这种想法,很正常,也很致命。”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冷了。
“‘荣耀’是什么?是为了维护一个名声,让所有人都去死的东西。你父亲选择了它,那是他的道,他走完了。你要是也跟着陷进去,那朱家就真的绝后了。”
“你该想的,不是你对不对得起死人。你该想的,是怎么让害死他们的人,变成死人。”
“王家为什么能赢?因为他们比你父亲更不在乎所谓的‘规矩’和‘荣耀’。离火真人为什么能杀他?因为离火真人比他强。复仇,就是要把这两样都赢回来。变得比他们更不择手段,变得比他们更强。”
他将一块粗糙的干粮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愧疚和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杀不了人,也换不来粮食。”
朱淋清低头,看着手里那块能硌掉牙的干粮。
父亲失望的眼神,王少杰得意地狂笑,柳青青淬毒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交织。
她抬起头,迎着张帆的视线,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干硬的冰块磨着她的牙龈和口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将那份疼痛,连同满腔的绝望和自我怀疑,用力地,一点点的,咽进了肚子里。
张帆看着她的动作,转身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坐下。
“天亮前,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