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辽东那日,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军营。
士兵们缩在土墙下,盔甲上的铁锈混着冻疮脓水,像极了我当年未中秀才时穿的破棉袄。
粮仓管事掀开草席,霉味扑面而来——底下只有半袋糙米,爬满了白胖的虫子。
“没有兵部行文,谁敢动粮?”
管事搓着冻裂的手,袖口露出块褪色的蓝布,正是江南织造局特有的靛青色。
我忽然想起冯保密谕里的话:“石星的亲信都沾着江南的料子。”
深夜我摸出皇帝密谕,黄绢在油灯下泛着鬼火般的光。
帐外传来巡夜兵的脚步声,靴底踩着积雪的声响,让我想起当年胡屠户宰猪前撒在地上的麸皮。
咬咬牙,我以都察院名义写了封借据,派亲兵快马送往江南。
三日后汪直的管家到了,他递银票时指尖沾着靛青染料,在白纸上留下个指印。
“范大人可知,”他笑道,“这三十万两够织多少匹云锦?当年严阁老在时,咱们的船可都走这条道。”
账房先生盖章时,半朵残莲印在银票角落,朱砂里还嵌着根银线——与石星内衬的绣纹分毫不差。
我捏着银票,想起石星在文华殿拍案时,袖口那朵残莲突然绽开的线头。
原来他主张议和,不仅是怕白骨,更是要保这江南的财路。
而我这道借据,不仅是筹军粮,更是在割严党残余的喉管。
深夜批点军粮时,亲兵忽然捧来个木匣。
打开竟是半片玉牌,缠枝莲纹中央嵌着枚牙印。
“这是从石星亲信靴筒里搜出来的,”亲兵低声道,“那家伙被审时喊着‘给小姐报仇’。”
我摩挲着牙印,忽然想起徐文远说的话:“严世蕃逼石星做假账时,他女儿咬在玉牌上不肯松口。”
原来这半朵残莲,既是枷锁,也是血债。
而我这把刀,此刻正插在当年严党捅下的伤口上,剜出来的不仅是贪墨,还有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窗外忽然传来号角声,辽东的月亮升起来,照在军粮上像铺了层霜。
如今我用都察院的印信借来军粮,却不知这印信上,沾了多少像石星女儿那样的冤魂。
帐外传来冯保亲信的咳嗽声,他隔着帘子说:“范大人,东厂的人已盯着江南商帮了。”
我望着玉牌上的牙印,忽然觉得这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乌纱,比当年胡屠户的屠刀更沉——刀砍的是肉身,而这乌纱压的,是良心。
打赢援朝战役那日,我身披染血的战甲站在城头,看着倭寇战船燃成火炬漂向大海。
海风吹动我的军旗,“明”字大旗在落日下猎猎作响。
捷报传回京城时,万历皇帝正躲在西苑修道,炼丹炉旁堆着的不仅是药材,还有吏部送来的‘京察’名单——这份清洗异己的名单上,第一个名字便是主张援朝的兵部侍郎。
回朝时,京城百姓夹道相迎,有人往我轿子里塞鲜花,有人喊“范青天”,花瓣落在紫袍上,像极了辽东战场上溅起的血滴。
万历皇帝封我为太子少保,赐蟒袍玉带。
他将蟒袍披在我肩上,指尖在玉带扣上停顿片刻,忽然低声道:‘听说你在扬州查抄的盐税账本,少了两页?’我浑身一僵,却见他已转身对群臣笑道:‘范爱卿真是朕的铁面包公!’”
庆功宴上,我收到的密报并非“石星通倭”,而是东厂传来的半页烧焦手稿——那是三年前石星弹劾冯保私吞军饷的奏疏,纸灰里还嵌着孩童指甲大小的金箔,像极了我女儿夭折时,娘子给她缝的长命锁。
“石星已向倭寇买通船票,”密报末尾用冯保特有的蝇头小楷写着,“他要拿您的人头,换他女儿的‘清白’。”
我连夜赶回京城,却见城门紧闭。
石星的剑尖滴着血,那血珠落在城砖上,晕开的形状竟与我袖中张居正密信上的朱砂印相似。
“你以为我真想通倭?”他忽然惨笑,扯开衣襟露出内衬——那“精忠报国”四字已被血渍浸成暗红,针脚间却绣着半朵残莲,与我在文渊阁见过的暗记分毫不差。
“我递十次奏章,九次被冯保截下,最后一次,他们烧了我的书房,连我七岁的女儿都……”
他从靴筒里摸出半片玉牌,缠枝莲纹中央嵌着枚蚕豆大小的牙印——那是万历二年冬,严世蕃党羽闯入他家时,五岁女儿死死咬在玉牌上的齿痕。
血从他指缝渗出,滴在牌面‘嘉靖年制’的刻字上,像极了女儿临终前咳在他衣襟上的血点。
“这是严世蕃当年逼我做假账时,我女儿咬在上面的。高拱说能帮我翻案,张居正说能替我报仇,他指的或许不是私仇,而是借我等‘怨臣’之手清剿异己。可到头来,逼死我女儿的是东厂,想拿我当枪使的,还是你们这些‘忠臣’!”
海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东厂特制的镣铐痕迹——原来他早已是冯保的囚徒,所谓“通倭”,不过是冯保用女儿尸骨逼他演的戏。
我望着城楼上飘摇的“倭”字旗,忽然想起扬州查案时,徐文远肩胛骨上的烙铁疤;想起高拱被拿下时,手里攥着的倭寇密信——那信上的朱砂印,与冯保腰牌的刻痕如出一辙。
“放下武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彻骨的寒意。
冯保带着东厂番子从阴影里走出,他手里拎着个锦盒,打开竟是石星女儿的骨灰坛。
“石大人,”冯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您女儿的‘清白’,咱家替您找着了。”
御林军从后殿杀出时,石星忽然扔掉匕首,抢过骨灰坛往城楼下跳。
我下意识去拽他,却扯下了他的衣袖,露出里面刺着的“万历元年,倭寇屠城,吾妻女皆亡”——那是他藏了十年的血书。
原来他主张议和,不是贪生,是见过太多白骨;他通倭的船票,是冯保用尸骸做的诱饵。
我踩着满地的碎玉,紫袍下摆扫过石星的血。
冯保凑到我耳边低语:“范大人,这出戏唱得可还漂亮?陛下说了,倭寇一退,该清的‘旧账’,也该清了。”
他腰间的东厂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牌上的獬豸兽口,正咬着半朵残莲。
我这才明白,张居正用我扳倒严党,皇帝用冯保除去高拱,如今他们用石星的尸骨,要我这把刀,去砍向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紫袍上的金线硌得我锁骨生疼,那是用扬州盐商的银子、辽东士兵的血、还有无数个像石星女儿那样的冤魂织成的枷锁。
当年在茅草屋,胡屠户的屠刀砍的是我的肉身;如今这袭紫袍,勒的是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