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日的日头毒得像烙铁,晒得贡院门前的青石板发烫。
我攥着磨破的草鞋,赤脚站在榜前,汗珠顺着脊梁滑进裤腰,在补丁摞补丁的粗布上洇出深色的痕。
密密麻麻的名字爬满黄榜,像无数只蠕动的蚂蚁,我从榜首找到榜尾,又从榜尾寻回榜首,“范进”二字始终藏在墨痕深处,连个影子都没有。
人群渐渐散尽,只剩几个泼皮赖在榜下,他们举着一面破幡,幡上用劣墨歪歪扭扭写着“文曲星下凡”,那字迹潦草得像给死人糊的引魂幡。
为首的秃头泼皮晃到我面前,咧嘴露出缺牙:“范老爷!连考二十三回,怎的还在‘童生’堆里刨食?莫不是这文曲星的光,照不到你这老骨头?”
众人哄笑起来,唾沫星子溅在我衣襟上,混着汗渍晕开。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看着他们模仿我平日背书的模样,摇头晃脑地怪叫:“‘学而不思则罔’——范老爷,你这脑子,怕是早被八股文蛀空了吧!”
浑浑噩噩回到家,院门虚掩着。
胡屠户果然在院里磨屠刀,午后的阳光照在刀刃上,映着他紫膛脸的横肉。
那把刀磨得锃亮,刀锋闪着寒光,看得我脖颈发凉。
“回来了?”他头也不抬,磨刀石与刀刃摩擦的声响格外刺耳,“今日便写休书,我已让媒婆回话,明日就用花轿抬我女儿过门。你这破屋,留着自己蹲吧!”
娘子尖叫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我面前,衣角被刀刃划破一道口子。
“爹!再给官人一次机会!下科乡试,他定能中!”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却挺得笔直。
胡屠户扬起刀背,眼看就要砸下来——
“吁——”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三匹高头大马停在院外,锦衣老者捧着红绸礼盒跳下马车,身后跟着两个挎刀护卫。
他见了我,竟撩起衣摆作揖:“可是范进范公子?”
我愣住了,从未见过这等排场。
老者笑道:“我家老爷乃前科榜眼,前日在城隍庙避雨,见公子所书《治国策》于粉壁之上,惊为天人,特命在下送来纹银百两,助公子进京赶考!另有湖笔十支,澄心堂纸百张,望公子莫负奇才!”
胡屠户的刀“当啷”落地,脸上的横肉瞬间堆成谄媚的笑,搓着手迎上去:“哎呀!这是哪路贵人?快请上座!小婿……不,犬婿他……”
他回头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望着礼盒里的湖笔,笔杆温润如玉,澄心堂纸白得晃眼,那百两纹银在阳光下闪着光,晃得我头晕。
那《治国策》不过是我前日避雨时,见庙墙剥落,随手题的几句牢骚,庙墙剥落处,露出底下未干的墨迹——‘织造局岁耗银百万,半入严府私库’,那是我前日见苏州织工罢工,愤而题下的句子。
我接过礼盒时,无意间瞥见老者袖口露出半方玉牌,牌上刻着缠枝莲纹——那是严嵩党羽才有的佩饰!此刻被严党‘榜眼’看中,怕是想借我的笔,嫁祸给政敌。
深夜收拾行囊,娘子将一双千层底布鞋塞进包袱,鞋底还带着新纳的针脚,密密麻麻,像她一夜未眠的心事。
我摸着鞋面的粗麻,忽然想起白日里老者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这百两纹银,怕是豺狼抛来的骨头吧?
他们若想拉拢我,为何不直接递帖子?
偏要借“榜眼”之名,还露出严党的信物……可我若不啃这骨头,明日胡屠户的屠刀便要落下,娘子也难逃被卖的命运。
罢了,先借这骨头,敲开京城的门。
至于门后是虎是狼,走进去才知道。
我将那方严党的玉牌偷偷塞进箱底,烛火下,玉牌的缠枝莲纹泛着冷光,像一条潜伏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