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清明,我坐在城楼上晒暖,阳光照在溃烂的腿上,痒得钻心。
城下百姓在挖野菜,有个孩子忽然指着远处喊:\"烟!烟!\"
我猛地抬头,戈壁滩上腾起烟尘,心跳得厉害,手里的枣木棍\"当啷\"落地。
探马回报说是湘军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让士兵把青龙旗升到旗杆顶,那面旗子补了又补,旗面烂得能看见天,可穗子是新换的红布,前几日刚让妇人们用嫁衣改的。
城门吱呀作响时,我拄着木棍往前挪,右腿脓血顺着裤管往下滴,在青砖上留下暗红的点。
湘军副将看见我们破烂的官服,忽然红了眼眶,他身后的士兵背着洋枪,枪托上刻着\"复新疆\"三个字,新漆的红漆像鲜血。
我想笑,却咳出一口血,血滴在衣襟上,像朵开败的梅花。
左宗棠扶我坐在胡杨木椅上时,他的手很暖,比戈壁的阳光还暖。
我摸出怀里的鹤嘴锄模型,马骨头被磨得发亮,像块温玉。
\"天天盼着大帅来。\"我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喉咙里都像有把刀在绞。
他握着我的手,盯着我溃烂的腿,忽然别过脸去,我看见他眼角的泪,掉在我手背的伤疤上,烫得像火。
粮仓里的麦子只能撑半月,地窖的名册却有十三本。
左宗棠翻着名册,眼泪滴在\"周大胜\"的名字上,那是老周的本名。
我指着地图,讲哪条山沟能藏兵,哪处泉水没下毒,右腿的疼忽然轻了,仿佛又回到那年春天,带着百姓刨地,老赵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敲着锄头把。
左宗棠要送我去兰州养伤,我瞪着他:\"给我匹瘸马,我要看着喀什插旗!\"
他愣了愣,忽然大笑,笑声震得城墙浮土掉落。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麦田,金黄的麦子随风摆,像波浪一样,浪尖上站着老周、独臂姑娘、老赵,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兄弟,他们冲我招手,说:\"大人,麦子熟了。\"
我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腿好了,跑得比黑云还快,可刚要抓住老周的手,梦就醒了,枕巾上又湿了一片。
第七章:戈壁见王师
光绪三年正月初八,月亮亮得像块冰。
我骑着瘸马走在湘军前头,右腿绑着夹板,每颠簸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
左宗棠让人给我盖了条毯子,毯子上的樟脑味刺鼻,却让我清醒。
路过一处沙窝子时,我忽然勒住马,下马用手刨沙,士兵们要帮忙,我挥挥手:\"让我自己来。\"
沙底下埋着半块铠甲,甲片上的\"李\"字已模糊,是李二牛的。
二牛死在第七个冬天,临死前说\"想吃娘做的臊子面\",我答应他打完仗带他去西安吃,如今他的骨头不知埋在哪处沙丘。
把铠甲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瘸马的蹄子踩在沙地上,咯吱声像极了啃皮甲时的响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
摸到喀什噶尔城下时,叛军岗哨在打盹,呼噜声混着风声。
我带着三十七个老兵走在前头,雪窝子里的商道被踩出深沟,老兵们腰间挂着鹤嘴锄,说\"要是死了,就用这锄头刨个坑埋自己\"。
月光照在他们脸上,皱纹里嵌着雪花,像撒了把盐,我看见老张头的儿子,他才十八岁,却已满头白发。
阿古柏的孙子被堵在被窝里时,浑身发抖,丝绸睡衣滑落在地。
他瞪着我们破烂的衣服,问:\"你们是人是鬼?\"
我没说话,掏出怀里的青龙旗残片,拍在他床头。
残片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了闪,像当年城楼上的阳光,那年我刚接印,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切过刀刃。
捷报传到京城那天,我们正在喀什城头插旗。
新制的青龙旗猎猎作响,我望着东方,忽然想起巴里坤的城墙根,该冒出麦苗了吧。
左宗棠让人发赏银,老兵们却把银子埋在城墙下,说\"给兄弟们修坟\"。
我没告诉他们,我的腿已经烂得流脓,军医说活不过夏天。
可我想看着伊犁插旗,看着整个新疆插上大清的旗,就算死,也要死在马背上,像个将军。
夜里躺在帐篷里,摸着腿上的烂肉,忽然觉得疼也挺好。
疼,说明我还活着,还能替兄弟们看着这山河。
窗外传来狼嚎,比巴里坤的更凄厉,可我知道,春天就要来了,麦苗会绿,麦子会黄,兄弟们的坟头,会开满小蓝花,像他们当年盼着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