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风裹挟着细沙,打在脸上像刀割。
我勒住战马,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忽然想起长安的柳风,那样轻柔,连带着母亲的叹息都有了温度。
但此刻,我甲胄下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腰间的佩刀却还未饮过血。
\"校尉,前方发现匈奴营帐!\"斥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看见地平线处有几缕炊烟升起,在黄沙中显得格外稀薄。
舅舅的帅旗在身后猎猎作响,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机会——带八百轻骑,去探探匈奴的虚实。
\"跟我来!\"我抽出佩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八百骑如离弦之箭,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烟尘。
风灌进甲胄,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战鼓,又像母亲缝补时的针脚,一下一下,扎进血肉里。
营帐越来越近,我闻到了羊肉的腥膻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是有匈奴妇孺在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被马蹄声踏碎。
为首的匈奴兵看见我们时,眼睛瞪得极大,像看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的刀已经挥出,刀刃切开他咽喉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发出的低吼,像头初次捕猎的小兽。
血溅在脸上,温热而粘稠。
我抹了一把,看见帐中跑出个少年,腰间挂着一柄短刀。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小狼,充满警惕和敌意。
我举起刀时,忽然想起村里的阿牛,那个曾和我一起掏鸟窝的少年,此刻应该正在田间插秧吧。
刀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少年的血溅在我靴面上,洇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我听见身后的骑士们在呐喊,看见营帐被点燃,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某个帐中传出婴儿的啼哭,我转头望去,看见一个匈奴妇人抱着孩子躲在角落,眼里满是恐惧。
\"别杀他们。\"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沙哑。
骑士们愣了一下,随即有人翻身下马,把妇人孩子带出营帐。
我望着燃烧的营帐,忽然觉得嘴里发苦——这就是我想要的胜利吗?
踩着别人的家园,看着他们的眼睛里光一点点熄灭。
\"校尉,抓到几个匈奴贵族!\"有人押着几个穿着华丽的人过来,其中一个老者瞪着我,眼神里满是怨毒。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匈奴单于的祖父籍若侯产,而那个被我放过的妇人,是他的儿媳。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我救了她,却杀了她的丈夫和父亲。
夜很深了,我们在一处洼地扎营。
篝火跳动着,映着那些被俘的匈奴人。
我坐在一旁擦拭佩刀,刀身上的血已经凝固,结成暗褐色的痂。
那个被我救下的妇人忽然开口,用匈奴语说了些什么,旁边的骑士翻译道:\"她说,谢谢你救了她和孩子。\"
我抬头看她,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了,小脸贴在她胸前。
她的眼睛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让我想起母亲看我时的眼神。
我忽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
她有些惊讶,接过去时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
\"明日,我会让人送你们去汉军大营。\"我用生硬的匈奴语说,这还是跟胡人商队学的几句。
她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说他们的语言,随即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后半夜起了风,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我裹紧了披风,望着天上的星子,忽然想起长安的夜空,那里的星星总是被灯火映得黯淡。
而这里的星子,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鬼。
黎明时分,我们遭到了匈奴骑兵的突袭。
我翻身而起,佩刀还未出鞘,就看见一支箭擦着我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沙丘上。
喊杀声四起,我看见那个匈奴妇人抱着孩子躲在巨石后,眼里满是惊恐。
\"保护俘虏!\"我大喊着冲了上去,刀刃劈开第一个匈奴兵的同时,看见又一支箭朝妇人射去。
我来不及多想,侧身扑过去,箭镞擦过我的肩膀,在甲胄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没事吧?\"我问妇人,她颤抖着摇头,怀里的孩子已经被惊醒,正在大哭。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被包围了,匈奴人的骑兵像黑云般压过来,马蹄声震得地面发抖。
\"校尉,怎么办?\"有骑士喊道,声音里带着恐惧。
我握紧了刀,忽然想起舅舅说过的话:\"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是你自己的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冷静:\"结阵,向外突围!\"
刀光剑影中,我不知杀了多少人。
肩膀的伤在流血,顺着甲胄的缝隙渗进里衣,黏糊糊的。
那个匈奴妇人始终跟在我身边,她的裙摆上沾满了血,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母亲抱着我在雨中奔跑,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眼神。
突围到一半时,我看见籍若侯产在几个匈奴兵的保护下试图逃跑。
不知为何,我忽然调转马头,朝他冲过去。
他看见我时,脸上闪过惊恐,随即被我一刀斩于马下。
鲜血溅上我的脸,我忽然笑了——这就是胜利吗?用别人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功名。
天亮时,我们终于杀出重围。
清点人数时,发现折了百余人,却俘虏了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斩杀了两千余人。
我望着满地的尸体,忽然觉得很累,比跑了一整天的马还累。
那个匈奴妇人走到我面前,用匈奴语说了些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肉,递给我。
我摇摇头,她却固执地塞到我手里。
干肉很硬,带着羊奶的味道,我咬了一口,忽然想起母亲做的炊饼,也是这样实在的口感。
她看着我吃,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阿依莎。\"
原来她叫阿依莎。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就像记住了她眼里的光。
后来我们回到汉军大营,舅舅看见我肩膀的伤时,眼神里有心疼,也有赞许:\"好样的,去病,这一仗打得漂亮。\"
武帝的赏赐很快到了,冠军侯的封号,还有黄金千斤,宅邸百间。
我站在帅帐里,摸着腰间新赐的玉具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阿依莎和她的孩子被送去了长安,临走前她望着我,眼里有不舍,也有解脱。
我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
夜晚,我独自坐在沙丘上,望着漠南的月亮。
它比长安的月亮更圆,更亮,却也更冷。
我摸出那块碎玉佩,想起母亲在平阳府门口的眼神,忽然有些后悔——如果我没离开村子,没进未央宫,现在是不是还能坐在槐树下,听母亲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可我知道,有些路一旦选择,就再难回头。
就像这漠南的沙,一旦被风吹起,就只能随着风走,直到落在不知何处的角落。
我握紧了玉佩,任碎玉划破掌心——疼吧,疼了才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没被这战场的血淹没。
第二日,大军班师回朝。
路过那片被烧毁的营帐时,我看见几只秃鹫在盘旋,地上散落着些破碎的陶罐和布条。
阿依莎的孩子曾在那里啼哭,现在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忽然想起她给我的干肉,还剩半块在行囊里,此刻大概已经被沙子弄脏了。
长安的城门早早打开,百姓们夹道欢迎,高呼着\"冠军侯\"的名号。
我骑着马经过,看见人群里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很像阿依莎。
我勒住马,她却淹没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回到府邸时,母亲已经在门口等着。
她看见我肩膀的伤,眼泪立刻掉了下来:\"阿弟,以后别去了,好不好?\"
我望着她苍老的脸,想说\"好\",却听见自己说:\"娘,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她愣了一下,随即转身走进屋子。
我看见她的背影有些佝偻,像极了村里那些失去孩子的妇人。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很残忍,用所谓的\"大义\",伤了最在乎我的人的心。
夜里,我打开母亲给的布包,里面除了炊饼,还有那块碎玉佩,已经用金线细细缝好了。
我握着玉佩,想起阿依莎的眼神,想起漠南的月光,忽然明白——有些伤口,即便缝好了,也会留下永远的疤。
而我,早已是满身伤痕,再也回不到那个在廊下躲雨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