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声在喉间戛然而止的瞬间,青铜匕首划破玄色锦缎的裂响,像极了易水冰封时第一声脆裂。
温热的血珠溅在眼睫上,秦王的冕旒十二串玉旒剧烈晃动,每一粒都折射出易水河畔翻卷的芦花——那年深秋,阿雪蹲在岸边替高渐离捡拾遗落的筑弦,芦花粘在她鸦青鬓角,她转头笑问我箭术可及对岸芦苇尖,却不知日后那片芦苇会浸满她的血。
秦舞阳的惊叫混着殿内青铜灯树的摇晃,十二名豹韬卫的甲胄碰撞声如滚雷碾过玉阶。
我看见高渐离被拖走时手中朱红筑身磕在丹墀上,阿雪去年亲手描绘的云雷纹裂开细缝——像极了她临终前唇角蜿蜒的血痕,也像极了我握碎她腕间银铃时,金属碎片扎进掌心的痛。
当筑身碎成十二瓣的刹那,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我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低笑——原来这天下最重的剑,是刺不穿宿命的。
掌心被细沙磨得生疼的触感比意识更早苏醒。
咸腥河风卷着艾草气息灌进口鼻,混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像极了刺秦前夜我们在易水滩焚烧祭旗的味道。
指尖掐进潮湿的泥土,指缝间渗出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恍若那年阿雪为我擦拭剑伤时,落在绷带外的泪——那时她指尖的温度,比此刻易水的水更暖。
断断续续的筑声从芦苇深处飘来,不成章法的调子却让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那是高渐离初学筑时,我们在燕国酒肆里胡闹的曲子——他总记不住徵调,我便握着他的手按弦,阿雪倚在窗边笑我们像两尾跳上岸的鱼。
此刻这破碎的调子混着夜风,竟比咸阳宫的钟鼓更催人心魄,每一声都敲在记忆的裂痕上。
“轲卿?”
带着颤音的呼唤惊飞苇叶上的露华。
素白裙裾拂过芦苇梢的窸窣声,绣着并蒂莲的鞋尖浸着水痕,该是从易水上游连夜涉水而来。
半幅被夜露打湿的广袖垂落,燕隼纹银线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太子丹赐宴时,她躲在廊柱后偷看的模样,耳尖红得比筑上朱漆更艳。
她腕间银铃发出细碎声响,是我去年在蓟城集市淘来的老银匠手艺。
记得她嘴上嫌吵,却总在我练剑时故意从旁走过,让铃声混着剑穗击打声,成了我独有的调息韵律。
此刻她指尖轻碰我攥紧的拳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汗传来,比前世地牢里那抹逐渐冷透的体温,要温暖千倍万倍——可我触到她腕间的勒痕,那道浅红的印子,分明是前世被铁链磨出的血泡形状。
“手要握碎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比记忆中清亮许多。
我望着她发间那支兔骨木簪,簪头歪斜的“安”字是我初次狩猎后,在篝火旁磨了整夜的笨拙字迹。
那时她总说,见这字如见人,却不知后来咸阳宫的刑架上,这簪子断在她散碎的发丝里,混着血痂再难分辨。
“阿雪……”喉间像塞着易水滩的泥沙,吐字时带着涩痛。
前世最后一面,她倒吊在地牢房梁上,裙摆浸着的血早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替我挡剑时受的伤。
她笑说自己是樊於期之女,天生该流这腔反秦的血,却不知我早该猜到,她偷练三年的秦宫礼节,原是为了能在我失手时,替我挡住那致命的第二击。
此刻她眼中倒映的月光澄澈如镜,尚未被未来的血污浸染。
当我抓住她手腕时,她的惊呼带着少女的娇怯,脉搏在掌下跳动如小鹿——哪像前世临终前,那抹渐渐微弱的、让我琴弦断裂的颤动。
指腹碾过她腕间薄纱,触到那道浅红勒痕——该是连夜涉水时被芦苇划破的,却让我想起地牢里,她被铁链磨出的血泡,每一道都深深刻在我记忆里。
“轲卿可是做了噩梦?”她另一只手抚上我额角,尚未有那道被秦王佩剑划伤的疤痕。
指尖掠过皮肤时,我几乎要贪恋这片刻的温暖,却在低头时看见她广袖下露出的小臂——光洁如新,没有前世替我挡箭时留下的箭疤。
原来时光真的在易水寒波里打了个旋,将我推回了刺秦前三个月,推回了她尚未知晓宿命的时光。
远处的筑声突然变调,高渐离终于弹对了那个徵音。
阿雪听见调子,破涕为笑:“小高又在胡来了,明日定要罚他抄十遍《乐记》。”
说着就要起身,腕间银铃轻响,却被我握得更紧。
她讶然回头,眼中映着两个晃动的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我即将溃堤的泪里。
我想告诉她,莫要再练秦宫礼节,莫要再藏那柄袖中匕首,莫要在我刺秦失败后,孤身犯险潜入咸阳宫。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对她裙摆水痕的询问:“可是从上游来?水冷么?”
她笑着摇头,说见我迟迟未归,便沿着易水寻来,不想沾了半身水。
那笑容太像当年,让我喉间又泛起血腥气——原来最痛的不是刺秦的剑,是明知结局却要亲手将她推向深渊的无力。
芦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前世她倒在我怀里时,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我松开她的手,却在她转身时,看见自己掌心的细沙,混着几星芦苇绒毛,像极了她临终前,我从她发间摘下的那朵芦花。
此刻的易水滩如此宁静,月光明亮如霜,却照不亮前路的荆棘——我知道三日后,高渐离会在易水畔击筑,我会和着节拍唱“风萧萧兮易水寒”,而阿雪会在送行的人群里,笑着看我踏上不归路。
她不知道,这一笑,便是永别。
而我知道,却只能将指尖的细沙揉进掌心,任那抹刺痛提醒自己:有些劫,是用三生三世的芦花,也渡不过的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