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
铜钟响过卯初,我望着镜中太子冕旒,玉珠垂落遮住视线。
黄皓捧着玄色朝服的手在发抖,领口的织金蟠龙纹刺得他不敢抬头——这是他第一次见我穿朝服参与早朝,前世的我,直到十七岁登基才第一次坐在龙椅上。
“陛下昨日习射时扭伤手腕......”他欲言又止,盯着我袖口露出的绷带。
昨夜在羽林军营,赵统教我枪法时,我执意用了赵云的亮银枪,枪杆上“常山赵子龙”的刻痕磨破掌心,却比景耀六年抱玉玺时的绝望更让人清醒。
太极殿的丹墀泛着冷光。
我踩着九级台阶而上,看见诸葛亮已站在丹墀下,手中捧着的玉笏映着晨光。
殿中武将列于东,文官列于西,法正的空位格外刺眼,旁边是刚从荆州赶回的马良,正在与李严低声交谈。
“太子殿下驾到——”司礼官的声音撞碎晨雾。
我看见张飞之子张苞在武将中抬头,眼中闪过惊讶——前世他在北伐中重伤而亡,此刻却还是个二十岁的少年,腰间佩着的蛇矛正是张飞的丈八蛇矛复刻。
“今日议汉中战后事宜。”
诸葛亮的声音响起时,我已在御案后坐定。
冕旒晃动间,看见他展开的舆图上,汉中郡用朱砂圈得通红,旁边注着“迁民实蜀”四字。
前世他正是用此策充实益州人口,却也埋下了后来姜维屯田沓中的隐患。
“孤以为,”我忽然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惊起梁上栖鸟,“汉中虽得,然百姓凋敝,当效仿战国李悝‘尽地力之教’,先劝农桑,再议军屯。”
话落时,殿中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太子向来只听政不发言,此刻却引经据典,连诸葛亮的眉峰都扬了扬。
马良率先出列:“殿下所言极是,荆州亦需......”
话未说完便被诸葛亮抬手打断。
丞相上前半步,玉笏轻叩舆图:“太子心系民生,善哉。然汉中紧邻雍凉,当务之急是布防。”
他指尖划过阳平关,“可遣魏延为汉中太守,领镇远将军。”
我攥紧御案边缘,绷带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前世魏延镇守汉中十年固若金汤,此刻却该是父皇属意的人选。
我望着诸葛亮,突然想起建兴十二年他临终前未采纳魏延的奇谋,最终导致北伐失利——原来从建安二十五年开始,这对君臣的分歧便已埋下。
“相父难道忘了法参军的遗策?”
我掀开袖中帛书,法正的朱砂批注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阳平关地势险峻,若以‘虚虚实实’之策布防,可省三成兵力。”
殿中哗然,李严的目光在帛书上逡巡,显然认出了法正的笔迹。
诸葛亮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自然知道这是法正的遗策,却不知为何,前世从未将此策告知于我。
此刻他凝视我良久,忽然轻笑:“太子聪慧,当随老夫研习兵法。”
话虽赞许,眼中却多了几分审视——像极了建兴五年他第一次北伐时,看马谡的眼神。
朝会持续到午时。
我听着群臣争论军粮调度,看着诸葛亮不动声色地平衡荆州派与益州派,忽然明白,这金銮殿上的平衡术,从来不是靠遗诏能学来的。
当李严提出“凿通天社山,修筑粮仓”时,我想起前世他在北伐中延误军粮,最终被废为平民。
“李尚书此策甚好,”我适时开口,“然工程浩大,当以‘均输法’调配民力。”
诸葛亮的目光再次扫来,这次多了些意外——《均输法》出自桑弘羊,是他藏在丞相府密室的典籍,前世我从未涉猎。
退朝时,张苞追上我,蛇矛在地上拖出火星:“表弟今日威风!若早如此,姑父也不必......”
话到嘴边突然咽住,看了眼身后的诸葛亮。
我望着这个日后会成为蜀汉栋梁的表哥,忽然想起景耀六年他的父亲张飞,会在阆中被部将刺杀——那些本该改写的悲剧,此刻都在我掌心的玉珏上,刻成血色的倒计时。
午后在丞相府,诸葛亮展开《孙子兵法》,却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处停笔。
“太子可知,为何当年高祖用韩信,需‘解衣推食’?”
他的指尖划过竹简,墨香混着药草味,“非仅为笼络,更因将权与君权,如阴阳相生,过刚则折。”
我盯着他袖口的八阵图纹样,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秋风。
“相父是说,孤昨日在朝上不该反驳?”
话出口时带着十二岁少年不该有的苍凉,却看见诸葛亮的手顿在“虚实篇”,竹简边缘还留着法正的批注:“主弱臣强,必生间隙。”
“陛下年幼......”他习惯性地开口,却在看见我冷笑时怔住。
这声“陛下”,是他今日第二次唤我,上一次还是在朝会宣读遗诏的章武三年。
我摸着案头他新送的《六韬》,指尖划过“君道”篇,忽然说:“相父可记得,建安十三年长坂坡,子龙将军七进七出时,孤尚在襁褓?”
诸葛亮的眼中泛起涟漪。
他当然记得,那年他刚出山,尚在新野练兵,是赵云单骑救主。
“陛下......”他欲言又止,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马嘶——是赵统送我回宫的马车到了。
暮色漫过丞相府的飞檐。
我抱着新得的《尉缭子》坐在车中,看见诸葛亮站在门前,青衫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五丈原那夜,他临终前望着北斗七星的模样。
玉珏在袖中发烫,我忽然明白,这一世的君臣博弈,从他第一次在朝会上被我反驳时,便已拉开序幕。
归宫后,黄皓捧着伤药等在寝殿,旁边还跪着个小宫女——正是前世在景耀六年替我缝补蜀绣屏风的巧儿。
“陛下手腕需换药了。”
她抬头时,我看见她眉间一点朱砂,与法正帛书上的红点重叠。
“你叫什么?”我忽然问。
巧儿惊惶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回陛下,奴婢名唤巧儿,父亲曾是......”
“曾是织锦坊匠人,对吗?”
我接过黄皓手中的药膏,前世她父亲因反对修苑囿被董允责罚,此刻却该是蜀锦坊的上等绣娘。
巧儿的瞳孔骤缩。
她自然不知我为何知晓这些,却见我指着案头蜀锦:“明日起,你便跟着黄皓,替孤留意宫内外织锦动向。”
话落时,瞥见黄皓袖中露出半卷竹简——是我让他抄录的《韩非子·内储说》。
更深露重,我对着孤灯研读《商君书·开塞》,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
“侍中大人深夜造访,陛下已歇......”是黄皓的声音。
我放下竹简:“请董大人进来。”
董允穿着素色常服,腰间玉佩还挂着,显然是从家中匆匆赶来。
“陛下今日在朝上......”他刚开口,我便打断:“侍中是要说,孤不该与相父争论?”
望着这个前世总板着脸的忠臣,我忽然想起延熙九年他病逝时,黄皓跪在我脚边的温度。
“非也。”董允反而跪下,“臣是想说,陛下若欲亲政,当从‘正名’始。”
他抬头时,眼中映着烛火,“《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太子监国,当有监国之仪。”
我怔住。
前世的我从未想过“正名”,只当是理所当然的傀儡。
此刻望着董允,忽然明白,为何诸葛亮会将他放在我身边——这个刚直的侍中,其实是最早想让我掌权的人,却因太过方正,反被我视为阻碍。
“明日起,孤要开太子詹事府。”
我握住董允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茧子,“请侍中兼太子詹事,总领宫内外事。”
董允的睫毛剧烈颤动,他显然没想到,十三岁的太子会突然抛出这样的任命——这意味着,他将与诸葛亮的丞相府分庭抗礼。
更鼓响过子时。
董允离开后,我望着案头堆积的军报,忽然想起法正临终前的话:“太子若想掌权,需先握刀。”
指尖划过汉中布防图,在魏延的名字旁画了个圈——这个前世被杨仪斩头的猛将,此刻该是最该拉拢的利刃。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我摸着玉珏上的裂痕,忽然听见黄皓在殿外低语:“巧儿,去把丞相府送来的《申子》换成《管子》,就说陛下近日喜读齐学。”
唇角不禁扬起——这个少年宫人,已开始学会替我隐瞒,像极了前世替我挡住姜维谏章的模样。
烛火突然爆亮。
我看见案头《六韬》上丞相的批注,在“主明将贤,上下同心”处画了颗朱砂点,却在旁边注了行小字:“难在主明。”
笔尖的墨痕还未干透,显然是今日在丞相府时新写的。
原来他早已察觉。
察觉这具十二岁的躯体里,住着不再懵懂的灵魂。
察觉这金銮殿上的提线,正在被一双带着前世血痕的手,慢慢剪断。
晨钟响起时,我望着镜中太子冕旒,玉珠依旧垂落,但这次,我看清了自己眼底的光——那是景耀六年在洛阳宴席上,听见“颇思蜀否”时,我拼命藏起的、属于蜀汉皇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