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入城那日,咸阳宫的飞檐上结着薄霜。
我站在始皇帝的灵柩旁,看着扶苏带着蒙恬的北军踏过朱雀门,他腰间悬着的不是记忆中那柄染血的青铜剑,而是始皇帝亲赐的鹿卢剑,剑穗上的三枚玉蝉在晨风中轻颤,与胡亥那日掉落的一模一样。
\"相父。\"扶苏跪地时,甲胄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露出里面绣着麦穗的中衣——那是始皇帝最憎恶的儒生服饰。
上一世他因劝谏坑儒被发配北疆,此刻却穿着这样的衣服归来,眼中带着未褪的风尘,却没有后来接到伪诏时的绝望。
我伸手扶他起身,触到他肩甲下的茧子,比蒙恬的更厚,是常年握弓箭磨出的。
\"陛下遗诏在此。\"蒙恬双手奉上黄绫,玉符在他腰间与虎符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赵高被囚禁在宗正府的消息已经传开,狱中传来他咬舌前的诅咒,说我迟早会像茅厕里的瘦鼠般任人践踏。
而此刻,扶苏展开遗诏时,目光在\"朕巡天下,立扶苏为太子\"几字上停留许久,忽然抬头:\"丞相可还记得,当年在廷尉府,您教我断案时说的'法者,天下之程式'?\"
喉间忽然发紧,想起上一世扶苏自杀前,曾派人给我送来半片竹简,上面刻着\"程式\"二字,墨迹已被血泪浸透。
此刻他眼中倒映着咸阳宫的飞檐,檐角铜铃响过,传来谒者通报:\"蒙毅将军到,言有要务启奏。\"
蒙毅踏入殿内时,靴底带着积雪,手中捧着的竟是《仓颉篇》竹简,缺角处还留着我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凹痕。
\"丞相,\"他的目光扫过我腰间玉符,\"此篇'法'字刻漏三笔,按《秦律》当处……\"
\"当处髡刑。\"我接口道,看着蒙毅骤然收紧的指尖,\"但此篇乃陛下亲定,刻漏处是陛下朱砂圈改之笔。\"
展开袖中始皇帝的朱批,残页上\"法\"字右下的确多了三笔,那是去年他在芝罘岛射大鱼时,醉酒后随手添的笔画。
蒙毅的脸色青白交加,忽然跪地:\"末将……末将受赵高蛊惑……\"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由带着三川郡的急报闯入,衣摆上还沾着楚地的红泥。
\"父亲!\"他看见我时眼眶发红,腰间佩剑正是当年我送他的鹿卢剑仿制品,\"项梁在吴中聚兵,郡守府的粮仓……\"
听见\"粮仓\"二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上一世李由战死雍丘时,我正在狱中数草席上的虱子,此刻他眼中的焦急,与记忆中母亲临终前一模一样。
接过急报时,触到竹简边缘的毛刺,与当年在郡府抄简时的触感分毫不差,只是这一次,报的不是蝗灾,而是六国旧贵族的蠢蠢欲动。
\"先安置三川郡百姓。\"我按住李由的肩膀,感觉到他因长途奔波而颤抖的肌肉,\"调函谷关守将王离率军协防。\"
目光扫过蒙恬,他立刻会意,摸出虎符交给李由:\"持此符可调上郡骑兵,速去速回。\"
李由退下时,殿角阴影里传来衣料摩擦声。
扶苏皱眉望向帷帐,胡亥正躲在后面,鹿卢剑穗上的玉蝉少了一枚——那是他方才慌乱中扯掉的。
\"弟弟,\"扶苏走过去,声音放得极轻,\"随为兄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吧。\"
胡亥抬头时,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与上一世相同的阴鸷,却很快被泪水掩盖。
他扑进扶苏怀中时,指尖划过对方肩甲下的儒生中衣,袖口露出的,正是赵高送他的那串鼠形玉饰。
殿外忽然传来钟鼓之声,是太卜官在占卜始皇帝下葬吉日,龟甲爆裂的声音里,我听见蒙毅低声道:\"丞相可知,赵高在宗正府,还藏着一卷《韩非子》?\"
指尖骤然掐进掌心,韩非的《五蠹》篇,正是上一世我劝胡亥严刑峻法的依据。
此刻蒙毅递来的竹简上,\"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八字被朱砂圈红,圈痕边缘有指甲掐出的血印——那是赵高的惯用手段,用自残来逼迫他人就范。
\"当呈给新君御览。\"我将竹简塞进炭盆,看着墨迹在火中卷曲,像极了当年在茅厕看见的烧死的瘦鼠。
扶苏扶着胡亥转身时,恰好看见这幕,眼中闪过疑惑:\"丞相为何……\"
\"此乃赵高伪作。\"我低头望着炭盆中未烬的残页,\"韩非子的'术',不该是戕害手足的利器。\"
喉间泛起苦味,想起韩非死于云阳狱时,我送去的那壶毒酒,酒坛上刻着的正是\"术\"字。
扶苏若有所思地点头,胡亥却盯着炭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鼠形玉饰,仿佛在回忆上一世如何用这\"术\"字,逼死了所有兄弟。
咸阳宫的日影渐渐西斜,始皇帝的灵柩即将移入地宫。
我站在龙尾道上,看着蒙恬率军清理赵高余党,刀刃划过青砖的声音,与记忆中腰斩台的斧刃破空声奇妙地重叠。
李由的马蹄声渐远,他带走的不仅是虎符,还有我对家人的全部牵挂——上一世他们死于族诛,这一世,能否避开赵高的毒计?
\"丞相。\"扶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儒生特有的温润,\"父皇遗诏中说'遵奉法制,永承重戒',不知这'重戒'二字……\"
转身看见他手中捧着的遗诏,\"重戒\"二字上有始皇帝的指血手印,那是临终前我亲眼看着他按上去的。
上一世我忽略了这处细节,此刻却明白,始皇帝早已预见权力斗争的血腥,才会留下这样的警示。
\"重戒者,戒权臣弄法,戒骨肉相残。\"我指着遗诏上的血手印,\"陛下希望大秦的律法,能成为困住权力之鼠的铁笼。\"
扶苏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从袖中摸出半片竹简,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是我当年在郡府茅厕写在霜窗上的话,没想到会被他收藏至今。
\"相父当年以鼠自喻,\"他的目光落在咸阳宫外的粮仓上,\"如今看来,这人间的鼠笼,何止粮仓与茅厕?\"
寒风卷起檐角铜铃,响声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一世,我避开了沙丘之变的陷阱,却避不开六国复辟的浪潮,避不开胡亥眼中暗藏的阴鸷,更避不开权力本身的啮咬。
始皇帝的地宫即将封闭,玉符与虎符在新君腰间碰撞,而我掌心的血,还在滴在这卷改写的历史上,像极了粟花绽开时的殷红。
夜幕降临咸阳宫时,宗正府传来急报:赵高咬舌前,在狱墙上刻了个\"鼠\"字,笔画里嵌着我的头发——那是他趁我扶胡亥时剪下的。
摸着鬓角新短的发茬,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曾用我的头发编过草绳,用来拴住茅厕的木门。
原来命运的绳索,早在我还是茅厕瘦鼠时就已埋下,无论逃到多高的粮仓,终究还是被人握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