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铜鹤灯烧得昏黄,秦孝公的咳嗽声穿透重重帷幔,惊得檐下的玄鸟风铃叮当作响。
我握着嬴月冰凉的手,看着她强撑着替君上熬药,药罐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脸上未愈的伤疤——那是箭伤结痂后留下的印记,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泪痕。
“先生,”秦孝公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节瘦得硌人,“太子……他近日总往老氏族的庄子跑。”
他的目光扫过嬴月,欲言又止,“月儿,你是嬴氏血脉,可否……”
“君上!”嬴月猛然跪下,药碗里的苦汁泼在青砖上,“月儿早已被嬴氏除名,如今唯有一颗心,只向着新法,向着商君!”
她抬头时,眼中燃烧着决然的火焰,却在与我对视的瞬间,化作绕指柔。
当夜,景监神色匆匆地送来密报:魏国暗中联络老氏族,愿以十万精兵为援,助其颠覆新法。
羊皮卷上“斩商鞅,复旧制”的血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嬴月默默将密报投进炭盆,火苗窜起的刹那,我看见她脖颈处的旧鞭痕在阴影里扭曲,像条随时会噬人的蛇。
“明日我去见太子。”我握紧鹿卢剑,剑鞘上的蛇纹硌着掌心,“他终究是君上的血脉,我不信……”
“您信不得!”嬴月突然抓住我的衣袖,“前世太子继位后,第一个杀的就是您!他早就恨透了秦法,恨透了我们!”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皮肉,“您忘了他看您时的眼神吗?就像看杀父仇人!”
我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想起那日在井田,太子驷挥剑斩断界石时,嬴月挡在我身前的模样。
她总说自己是护着玄鸟的蛇,可此刻颤抖的肩膀,分明是只惊弓之鸟。
“月儿,我必须一试。”我捧起她的脸,“若连太子都不信新法,秦国……”
“那我陪您去!”她挣脱我的手,从匣中取出那支断尾银簪别在发间,“当年在太子府,我能杀公孙贾,今日就能再护您一次!”
太子驷的东宫弥漫着魏国熏香的甜腻。
他斜倚在绣榻上,把玩着嬴虔送他的玄鸟纹佩剑,目光扫过嬴月染血的裙摆:“商君带个女奴来见本太子,是何用意?”
嬴月的身体微微一僵,却在我开口前福身行礼:“禀太子,月儿曾为太子整理冠带,知晓太子心系秦国。如今老氏族勾结魏国……”
“住口!”太子猛然起身,剑尖挑起嬴月的下颌,“你这背叛嬴氏的贱人,也配谈秦国?”
寒光闪过,她耳畔的碎发飘落,“听说你父亲的鼻子,是商君亲手剜的?伯父的劓刑,也是你在一旁推波助澜?”
我正要拔剑,嬴月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滚落:“太子说得是,月儿罪该万死。”
她直视着剑尖,“但月儿斗胆问一句,若老氏族复辟,太子以为,自己能坐稳王位?魏国的十万精兵,是来助秦,还是来吞秦?”
太子驷的手微微颤抖,剑刃划破她的皮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族长甘龙拄着拐杖闯进来,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甲士。
“太子殿下!”他浑浊的眼中闪着阴狠的光,“商鞅意图谋反,私通魏国,证据确凿!”
我握紧剑柄,却听见嬴月在身后轻声说:“鞅,对不起。”
未及反应,她突然扑向太子,抓住他握剑的手刺向自己——那支断尾银簪不知何时已攥在她掌心,狠狠扎进太子肩头。
“护驾!护驾!”甘龙的尖叫刺破长空。
我挥剑挡开冲来的甲士,却见嬴月被太子一脚踹开,重重撞在青铜灯柱上。
鲜血顺着她嘴角流下,染红十字绣的玄鸟纹衣襟,那是她昨夜熬夜为我绣的新衣。
“月儿!”我冲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她却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快走……他们早有埋伏……”
话音未落,东宫四周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混战中,我抱着嬴月杀出重围,却在宫门口撞见秦孝公。
他倚着鹿卢剑,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禁卫军。
“先生要去哪?”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太子遇刺,商鞅护驾来迟,该当何罪?”
嬴月在我怀中挣扎着抬头:“君上,是月儿……是月儿行刺太子,与商君无关!”
她的血滴在秦孝公的靴面上,“您不是说,月儿是姑母的血脉吗?您……您就看在姑母的份上……”
“够了!”秦孝公猛然转身,鹿卢剑的穗子扫过嬴月的脸,“将商鞅押入大牢,嬴月……就地正法!”
“不——!”我嘶吼着挥剑,却被禁卫军制住。
嬴月望着我,嘴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我比出一个“活”的口型。
当刽子手的大刀落下时,她发间的断尾银簪飞落,正好掉进我张开的掌心,扎得生疼。
咸阳狱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我握着染血的银簪,听着景监哽咽着说嬴月的尸首被丢进乱葬岗。
铁窗外,老氏族的欢呼声穿透夜空,而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碎裂。
“商君,君上……快不行了。”景监擦着眼泪,“他传您入宫,说有……有遗诏。”
秦孝公的寝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他躺在龙榻上,形容枯槁,却死死攥着我的手:“鞅啊……寡人对不住你,对不住月儿……”
他的眼角滑下泪水,“太子……他被老氏族蛊惑,寡人拦不住了……”
我望着他手中未写完的遗诏,墨迹在“商君可……”处戛然而止。
“君上,新法……”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新法……靠你了。”他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锦帕,“月儿她……她说若有来世……”
话未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下,鹿卢剑“当啷”落地,惊碎满地月光。
当太子驷带着老氏族闯入时,我正抱着嬴月的银簪,望着秦孝公的遗体。
“商鞅,弑君谋反,证据确凿。”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按秦律……五马分尸!”
刑场的黄沙依旧,只是这次,再没有那个会为我流泪的人。
五匹健马的嘶鸣中,我仿佛又看见嬴月在井田边冲我笑,在太子府为我挡剑,在刑场上对我比出“活”的口型。
原来重生一次,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绞杀。
当绳索套上脖颈的刹那,我突然笑了。
商鞅虽死,然秦法不灭。
而月儿,若有来世,我愿做护你的蛇,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再让你为我流一滴泪。
漫天黄沙中,我听见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鞅,这次我先去黄泉等你,记得……别让我等太久……”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我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黑暗。
耳畔传来潺潺水声,混着若有若无的银铃声。
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竟躺在渭水河畔,远处咸阳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你终于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三分嗔怪七分欣喜。
我浑身僵硬地转身,看见嬴月蹲在岸边,手中攥着那支断尾银簪,发间别着崭新的木笄,裙角沾着湿润的泥土,仿佛刚从田间归来。
“这是……?”我望着掌心完好无损的皮肤,又看向她脖颈间消失不见的鞭痕,“我们……重生了?”
她笑着将银簪插入我的发髻,指尖掠过我耳畔时微微发颤:“不是重生,是溯回。”
她捧起一汪河水,水面倒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容,“你看,连渭水都还没被血染过。”
我这才惊觉,河畔的麦浪尚未抽穗,正是初入咸阳时的时节。
记忆如潮水涌来,刑场上的剧痛、她被斩断的脖颈、秦孝公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模样,每一幕都像烙铁般灼痛心脏。
“月儿,这次我……”
“这次换我来。”她突然捂住我的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却在眨眼间泛起泪光,“前世你总说要护我周全,可最后我们都遍体鳞伤。这次,让我做执剑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
我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却见她轻轻推开我,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竟是尚未颁布的《秦律》修订版,边角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记住,”她将竹简塞进我手中,“新法要推行,但人心也要护。”
“卫鞅先生!”景监的声音由远及近,“君上召您入宫!”
嬴月冲我眨眨眼,转身没入麦浪。
我握紧竹简追了两步,却见她衣摆上绣着的玄鸟与蛇正在晨光中交缠,银铃的声响混着她的笑声,消散在咸阳城的风里:“鞅,这次换我等你!”
栎阳宫的铜门缓缓开启,我望着台阶上龙纹砖缝里的青苔,忽然想起前世第一次入宫的场景。
不同的是,这次袖中除了《法经》,还有嬴月留下的竹简,字里行间藏着她用三辈子血泪换来的智慧。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秦孝公的声音带着少年君主的沉郁,与记忆中临终前的虚弱判若两人。
我展开竹简,却在“废井田、开阡陌”的策论旁,添上嬴月写的批注:“法严则民畏,恩厚则民附。”
烛火摇曳间,我看见秦孝公眼中跳动的光,忽然想起嬴月说过的话:“律法不该是绞索,而应是织就盛世的丝线。”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我知道,这一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或许前方仍有荆棘,仍有老氏族的明枪暗箭,仍有太子驷的猜忌,但这次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某个麦田深处,有位姑娘正握着银簪,等着与我并肩,将命运的绞索,织成守护大秦的锦缎。